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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廣記》卷四百八十四〈雜傳記一·李娃傳〉～3985～
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jié)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jiān)察禦史向行簡為傳述。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滎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應(yīng)鄉(xiāng)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fèi)。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dāng)一戰(zhàn)而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生亦自負(fù)視上第如指掌。自毗陵發(fā)，月余抵長安，居于布政里。嘗游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于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yán)邃，闔一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于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長安之熟者以訊之。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股唬骸钙埢计洳恢C，雖百萬，何惜！」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往。扣其門，俄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雇薮髳傇唬骸笭柟弥怪?，吾當(dāng)整妝易服而出?！股勚?，私喜。乃引至蕭墻間，見一姥垂白上僂，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愿稅以居，信乎？」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直耶？」延生于遲賓之館，館宇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愿將見之?！鼓嗣蕹?，明眸皓腕，舉步艷冶。生遂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復(fù)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yuǎn)近。生之曰：「在延平門外數(shù)里?！辜狡溥h(yuǎn)而見留也。姥曰：「鼓已發(fā)矣，當(dāng)速歸，無犯禁?！股唬骸感医託g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遼闊，城內(nèi)又無親戚，將若之何？」娃曰：「不見責(zé)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股鷶?shù)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fèi)，愿以貧窶之家，隨其粗糲以進(jìn)之。其馀以俟他辰?！构剔o，終不許。俄徙坐西堂，帷幕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jìn)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娃談話方切，詼諧調(diào)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后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舍?！雇薮鹪唬骸肝倚囊嗳缰??！股唬骸附裰畞?，非直求居而已，愿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寡晕唇K，姥至，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茍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薦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愿以己為參養(yǎng)?！估阉炷恐疄槔桑嫼ǘ?。及旦，盡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fù)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yōu)儕類，狎戲游宴。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家僮。歲馀，資財仆馬蕩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yīng)如響，將致薦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計，大喜。乃質(zhì)衣于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謁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策驢而后，至里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zhuǎn)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敞。其青衣自車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鼓巳敫?。俄有一嫗至，年可四十馀，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zāi)嬖L之曰：「何久蛋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茜，池榭幽絕。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xiàn)茶果，甚珍奇。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騎而前去，當(dāng)令返乘，便與郎偕來?！股鷶M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于戶外，曰：「姥且歿矣，當(dāng)與某議喪事，以濟(jì)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兇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無復(fù)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dāng)繼至?！股焱?，至舊宅，門扁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人。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拐麽愫翁?，曰：「不詳其所?！股鷮ⅠY赴宣陽，以詰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dá)。乃弛其裝服，質(zhì)饌而食，賃榻而寢，生恚怒方甚，自昏達(dá)旦，目不交睫。質(zhì)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yīng)。生大呼數(shù)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高書宅。昨者有一人稅此院，云遲中表之遠(yuǎn)至者，未暮去矣?！股袒蟀l(fā)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邸主哀而進(jìn)膳。生怨懣，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馀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于兇肆之中。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嘆而互飼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兇肆日假之，令執(zhí)?帷，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復(fù)壯，每聽其哀歌，自嘆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無何，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初，二肆之傭兇器者，互爭勝負(fù)。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唯哀挽劣焉。其東肆長知生妙絕，乃醵錢二萬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傭之器于天門街，以較優(yōu)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證，然后閱之。士女大和會，聚至數(shù)萬。于是里胥告于賊曹，賊曹聞于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自旦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于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jìn)，翊衛(wèi)數(shù)人，于是奮髯揚(yáng)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yáng)之，自以為獨(dú)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有頃，東肆長于北隅上設(shè)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fā)調(diào)，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wù)邭[欷掩泣。西肆長為眾所誚，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于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rèn)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驚而詰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豎間馳往，訪于同黨曰：「向歌者誰，若斯之妙歟？」皆曰：「某氏之子?！拐髌涿?，且易之矣，豎凜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色動回翔，將匿于眾中。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載以歸。至其室，父責(zé)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目，復(fù)相見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dāng)?shù)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去。其師命相狎昵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嘆。令二人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jīng)宿乃活。月馀，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同輩患之，一夕棄于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其馀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jié)，襤褸如懸鶉。持一破甌巡于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糞壤窟室，晝則周游廛肆。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qū)。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凄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fā)。至安邑東門，循里（「里」原作「理」，據(jù)明抄本改）垣，北轉(zhuǎn)第七八，有一門獨(dú)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挂繇懫嗲校蝗搪牎Ｍ拮蚤w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于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fù)蘇。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估彦嵩唬骸府?dāng)逐之，奈何令至此?！雇迶咳輩s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dāng)昔驅(qū)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且互設(shè)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dāng)權(quán)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fù)人，鬼神不硝，無自貽其殃也。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馀，愿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dāng)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清，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之馀，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旬余，方薦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shù)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yè)，可溫習(xí)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游，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fèi)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xué)，俾夜作晝，孜孜蚯蚯。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二歲而業(yè)大就，海內(nèi)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雇拊唬骸肝匆玻伊罹?，以俟百戰(zhàn)?！垢荒?，曰：「可行矣?！褂谑撬煲簧系羌卓?，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敬羨，愿友（「友」原作「女」，據(jù)明抄本改）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茍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侔于他士。當(dāng)?shù)a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股墒且孀郧诳啵晝r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征四方之雋。生應(yīng)直言極諫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fù)子本軀，某不相負(fù)也。愿以殘年，歸養(yǎng)老姥。君當(dāng)結(jié)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股唬骸缸尤魲壩?，當(dāng)自剄以就死?！雇薰剔o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劍門，當(dāng)令我回?！股S諾。月馀，至劍門。未及發(fā)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采訪使（「使」原作「役」，據(jù)明抄本改）。浹辰，父到。生因投刺，謁于郵亭。父不敢認(rèn)，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挂蛟懫溆?，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dāng)令復(fù)還?！垢冈唬骸覆豢伞！挂钊?，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劍門，筑別館以處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yán)整，極為親所眷尚（「尚」原作「向」，據(jù)明抄本改）。后數(shù)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有靈芝產(chǎn)于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又有白燕數(shù)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shù)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內(nèi)外隆盛，莫之與京。嗟乎，倡蕩之姬，節(jié)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予伯祖嘗牧?xí)x州，轉(zhuǎn)戶部，為水陸運(yùn)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
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節(jié)行瑰奇，有足稱者。故監(jiān)察禦史向行簡為傳述。天寶中，有常州刺史滎陽公者，略其名氏，不書，時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其父愛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駒也。」應(yīng)鄉(xiāng)賦秀才舉，將行，乃盛其服玩車馬之飾，計其京師薪儲之費(fèi)。謂之曰：「吾觀爾之才，當(dāng)一戰(zhàn)而霸。今備二載之用，且豐爾之給，將為其志也。」生亦自負(fù)視上第如指掌。自毗陵發(fā)，月余抵長安，居于布政里。嘗游東市還，自平康東門入，將訪友于西南。至鳴珂曲，見一宅，門庭不甚廣，而室宇嚴(yán)邃，闔一扉。有娃方憑一雙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于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辭而去。生自爾意若有失，乃密征其友游長安之熟者以訊之。友曰：「此狹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對曰：「李氏頗贍，前與通之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股唬骸钙埢计洳恢C，雖百萬，何惜！」他日，乃潔其衣服，盛賓從而往。扣其門，俄有侍兒啟扃。生曰：「此誰之第耶？」侍兒不答，馳走大呼曰：「前時遺策郎也?！雇薮髳傇唬骸笭柟弥怪?，吾當(dāng)整妝易服而出?！股勚?，私喜。乃引至蕭墻間，見一姥垂白上僂，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詞曰：「聞茲地有隙院，愿稅以居，信乎？」姥曰：「懼其淺陋湫隘，不足以辱長者所處，安敢言直耶？」延生于遲賓之館，館宇甚麗。與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嬌小，技藝薄劣，欣見賓客，愿將見之?！鼓嗣蕹?，明眸皓腕，舉步艷冶。生遂驚起，莫敢仰視。與之拜畢，敘寒燠，觸類妍媚，目所未睹。復(fù)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潔。久之日暮，鼓聲四動。姥訪其居遠(yuǎn)近。生之曰：「在延平門外數(shù)里?！辜狡溥h(yuǎn)而見留也。姥曰：「鼓已發(fā)矣，當(dāng)速歸，無犯禁?！股唬骸感医託g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遼闊，城內(nèi)又無親戚，將若之何？」娃曰：「不見責(zé)僻陋，方將居之，宿何害焉?！股鷶?shù)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雙縑，請以備一宵之饌。娃笑而止之曰：「賓主之儀，且不然也。今夕之費(fèi)，愿以貧窶之家，隨其粗糲以進(jìn)之。其馀以俟他辰?！构剔o，終不許。俄徙坐西堂，帷幕簾榻，煥然奪目；妝奩衾枕。亦皆侈麗。乃張燭進(jìn)饌，品味甚盛。徹饌，姥起。生娃談話方切，詼諧調(diào)笑，無所不至。生曰：「前偶過卿門，遇卿適在屏間。厥后心常勤念，雖寢與食，未嘗或舍?！雇薮鹪唬骸肝倚囊嗳缰??！股唬骸附裰畞?，非直求居而已，愿償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寡晕唇K，姥至，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茍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薦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階，拜而謝之曰：「愿以己為參養(yǎng)?！估阉炷恐疄槔桑嫼ǘ?。及旦，盡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跡戢身，不復(fù)與親知相聞，日會倡優(yōu)儕類，狎戲游宴。囊中盡空，乃鬻駿乘及其家僮。歲馀，資財仆馬蕩然。邇來姥意漸怠，娃情彌篤。他日，娃謂生曰：「與郎相知一年，尚無孕嗣。常聞竹林神者，報應(yīng)如響，將致薦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計，大喜。乃質(zhì)衣于肆，以備牢醴，與娃同謁祠宇而禱祝焉，信宿而返。策驢而后，至里北門，娃謂生曰：「此東轉(zhuǎn)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將憩而覲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見一車門。窺其際，甚弘敞。其青衣自車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適有一人出訪曰：「誰？」曰：「李娃也?！鼓巳敫?。俄有一嫗至，年可四十馀，與生相迎曰：「吾甥來否？」娃下車，嫗?zāi)嬖L之曰：「何久蛋絕？」相視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見，遂偕入西戟門偏院。中有山亭，竹樹蔥茜，池榭幽絕。生謂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語對。俄獻(xiàn)茶果，甚珍奇。食頃，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娃謂姨曰：「方寸亂矣，某騎而前去，當(dāng)令返乘，便與郎偕來?！股鷶M隨之，其姨與侍兒偶語，以手揮之，令生止于戶外，曰：「姥且歿矣，當(dāng)與某議喪事，以濟(jì)其急，奈何遽相隨而去？」乃止，共計其兇儀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無復(fù)命何也？郎驟往覘之，某當(dāng)繼至?！股焱?，至舊宅，門扁鑰甚密，以泥緘之。生大駭，詰其鄰人。鄰人曰：「李本稅此而居，約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拐麽愫翁?，曰：「不詳其所?！股鷮ⅠY赴宣陽，以詰其姨，日已晚矣，計程不能達(dá)。乃弛其裝服，質(zhì)饌而食，賃榻而寢，生恚怒方甚，自昏達(dá)旦，目不交睫。質(zhì)明，乃策蹇而去。既至，連扣其扉，食頃無人應(yīng)。生大呼數(shù)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訪之：「姨氏在乎？」曰：「無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訪其誰氏之第，曰：「此崔高書宅。昨者有一人稅此院，云遲中表之遠(yuǎn)至者，未暮去矣?！股袒蟀l(fā)狂，罔知所措，因返訪布政舊邸。邸主哀而進(jìn)膳。生怨懣，絕食三日，遘疾甚篤，旬馀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于兇肆之中。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嘆而互飼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兇肆日假之，令執(zhí)?帷，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復(fù)壯，每聽其哀歌，自嘆不及逝者，輒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無何，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初，二肆之傭兇器者，互爭勝負(fù)。其東肆車輿皆奇麗，殆不敵。唯哀挽劣焉。其東肆長知生妙絕，乃醵錢二萬索顧焉。其黨耆舊，共較其所能者，陰教生新聲，而相贊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長相謂曰：「我欲各閱所傭之器于天門街，以較優(yōu)劣。不勝者，罰直五萬，以備酒饌之用，可乎？」二肆許諾，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證，然后閱之。士女大和會，聚至數(shù)萬。于是里胥告于賊曹，賊曹聞于京尹。四方之士，盡赴趨焉，巷無居人。自旦閱之，及亭午，歷舉輦輿威儀之具，西肆皆不勝，師有慚色。乃置層榻于南隅，有長髯者，擁鐸而進(jìn)，翊衛(wèi)數(shù)人，于是奮髯揚(yáng)眉，扼腕頓顙而登，乃歌《白馬》之詞。恃其夙勝，顧眄左右，旁若無人。齊聲贊揚(yáng)之，自以為獨(dú)步一時，不可得而屈也。有頃，東肆長于北隅上設(shè)連榻，有烏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發(fā)調(diào)，容若不勝。乃歌《薤露》之章，舉聲清越，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wù)邭[欷掩泣。西肆長為眾所誚，益慚恥，密置所輸之直于前，乃潛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測也。先是天子方下詔，俾外方之牧，歲一至闕下，謂之入計。時也，適遇生之父在京師，與同列者易服章，竊往觀焉。有老豎，即生乳母婿也，見生之舉措辭氣，將認(rèn)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驚而詰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財為盜所害，奚至是耶？」言訖，亦泣。及歸，豎間馳往，訪于同黨曰：「向歌者誰，若斯之妙歟？」皆曰：「某氏之子?！拐髌涿?，且易之矣，豎凜然大驚。徐往，迫而察之。生見豎，色動回翔，將匿于眾中。豎遂持其袂曰：「豈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載以歸。至其室，父責(zé)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門，何施面目，復(fù)相見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園東，去其衣服。以馬鞭鞭之?dāng)?shù)百。生不勝其苦而斃，父棄之而去。其師命相狎昵者，陰隨之，歸告同黨，共加傷嘆。令二人葦席瘞焉。至則心下微溫，舉之良久，氣稍通。因共荷而歸，以葦筒灌勺飲，經(jīng)宿乃活。月馀，手足不能自舉，其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同輩患之，一夕棄于道周。行路咸傷之，往往投其馀食，得以充腸。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結(jié)，襤褸如懸鶉。持一破甌巡于閭里，以乞食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糞壤窟室，晝則周游廛肆。一旦大雪，生為凍餒所驅(qū)。冒雪而出，乞食之聲甚苦，聞見者莫不凄惻。時雪方甚，人家外戶多不發(fā)。至安邑東門，循里（「里」原作「理」，據(jù)明抄本改）垣，北轉(zhuǎn)第七八，有一門獨(dú)啟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連聲疾呼：「饑凍之甚?！挂繇懫嗲校蝗搪牎Ｍ拮蚤w中聞之，謂侍兒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連步而出。見生枯瘠疥癘，殆非人狀。娃意感焉，乃謂曰：「豈非某郎也？」生憤懣絕倒，口不能言，頷頤而已。娃前抱其頸，以繡襦擁而歸于西廂。失聲長慟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絕而復(fù)蘇。姥大駭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估彦嵩唬骸府?dāng)逐之，奈何令至此?！雇迶咳輩s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當(dāng)昔驅(qū)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且互設(shè)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dāng)權(quán)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fù)人，鬼神不硝，無自貽其殃也。某為姥子，迨今有二十歲矣。計其貲，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馀，愿計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贖身，當(dāng)與此子別卜所詣。所詣非遙，晨昏得以溫清，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奪，因許之。給姥之馀，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稅一隙院。乃與生沐浴，易其衣服，為湯粥通其腸，次以酥乳潤其臟。旬余，方薦水陸之饌。頭巾履襪，皆取珍異者衣之。未數(shù)月，肌膚稍腴。卒歲，平愈如初。異時，娃謂生曰：「體已康矣，志已壯矣。淵思寂慮，默想曩昔之藝業(yè)，可溫習(xí)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車出游，生騎而從。至旗亭南偏門鬻墳典之肆，令生揀而市之，計費(fèi)百金，盡載以歸。因令生斥棄百慮以志學(xué)，俾夜作晝，孜孜蚯蚯。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諭之綴詩賦。二歲而業(yè)大就，海內(nèi)文籍，莫不該覽。生謂娃曰：「可策名試藝矣?！雇拊唬骸肝匆玻伊罹?，以俟百戰(zhàn)?！垢荒?，曰：「可行矣?！褂谑撬煲簧系羌卓?，聲振禮闈。雖前輩見其文，罔不斂衽敬羨，愿友（「友」原作「女」，據(jù)明抄本改）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茍獲擢一科第，則自謂可以取中朝之顯職，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穢跡鄙，不侔于他士。當(dāng)?shù)a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連衡多士，爭霸群英?！股墒且孀郧诳啵晝r彌甚。其年遇大比，詔征四方之雋。生應(yīng)直言極諫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參軍。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將之官，娃謂生曰：「今之復(fù)子本軀，某不相負(fù)也。愿以殘年，歸養(yǎng)老姥。君當(dāng)結(jié)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某從此去矣?！股唬骸缸尤魲壩?，當(dāng)自剄以就死?！雇薰剔o不從，生勤請彌懇。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劍門，當(dāng)令我回?！股S諾。月馀，至劍門。未及發(fā)而除書至，生父由常州詔入，拜成都尹，兼劍南采訪使（「使」原作「役」，據(jù)明抄本改）。浹辰，父到。生因投刺，謁于郵亭。父不敢認(rèn)，見其祖父官諱，方大驚，命登階，撫背慟哭移時。曰：「吾與爾父子如初?！挂蛟懫溆?，具陳其本末。大奇之，詰娃安在。曰：「送某至此，當(dāng)令復(fù)還?！垢冈唬骸覆豢伞！挂钊?，命駕與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劍門，筑別館以處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備六禮以迎之，遂如秦晉之偶。娃既備禮，歲時伏臘，婦道甚修，治家嚴(yán)整，極為親所眷尚（「尚」原作「向」，據(jù)明抄本改）。后數(shù)歲，生父母偕歿，持孝甚至。有靈芝產(chǎn)于倚廬，一穗三秀，本道上聞。又有白燕數(shù)十，巢其層甍。天子異之，寵錫加等。終制，累遷清顯之任。十年間，至數(shù)郡。娃封汧國夫人，有四子，皆為大官，其卑者猶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門，內(nèi)外隆盛，莫之與京。嗟乎，倡蕩之姬，節(jié)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予伯祖嘗牧?xí)x州，轉(zhuǎn)戶部，為水陸運(yùn)使，三任皆與生為代，故諳詳其事。貞元中，予與隴西公佐，話婦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國之事。公佐拊掌竦聽，命予為傳。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時乙亥歲秋八月，太原白行簡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