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十七歲時(shí)，曾作詠史小詩一百首，稿久已失去矣。忽于敗紙麓中覓得殘片，喜不可支，然已大半污毀不可識(shí)。為抄錄幾章，存于詩話中，以見當(dāng)時(shí)之思想一斑云?！犊鬃幼鞔呵铩罚骸巴庖膬?nèi)諸夏，大道撐宇宙。所以文物邦，不化作禽獸?！薄端文隙伞罚骸安幻庑〕ⅲ跽`李邦彥。恨不生致之，而我吐其面?！薄俄n信》：“王孫少傲骨，只合寄人食。無意為真王，假王弄不得?！薄段闹凶印罚骸伴_口說禮樂，曠乎王佐風(fēng)。蚍蜉撼大樹，還問朱晦翁?！薄朵撬畱?zhàn)》：“安亦殷浩流，臨事稍靜默。天不欲傾晉，兒曹竟破賊。”《荊軻刺秦王》：“秦政非齊桓，奈何生之。倘遇樊于期，地下將何辭?！备性伿窐犯兮攀?，已全歸烏無有之鄉(xiāng)矣。惜哉！
李叔同詩有時(shí)頗似龔定盦。如《昨夜》云：“昨夜星辰人倚樓，中原咫尺山河浮。沈沈萬綠寂不語，梨葉一枝紅小秋?！薄抖∥闯鯄?mèng)》云：“雞犬無聲天地死，風(fēng)景不殊山河非。妙蓮花開大尺五，彌勒松鸞腰十圍。恩仇仇恩若相忘，世界琉璃七寶妝。隔斷紅塵三萬里，先生自號(hào)水仙王。”此等境界，非他人所能到也。叔同自署其字曰息霜，其厭世之流歟？
此間有一女郎，略饒風(fēng)韻，雅比綠珠。出自小家，無殊碧玉。芳齡二九，已過破瓜之年；繡枕低吟，續(xù)《采葛》之句。倚樓則未免有情，對(duì)鏡而無端生惱。羞為玉碎，恨欲珠沈。春水一池，干卿底事；芙蓉半盞，與世長辭。嗟乎！青年薄幸，大抵如斯；黃土無情，忍此終古。亦足勸乎？大可憐已。馀為作《怨詞》六解，又成《虞美人》詞以吊之。《怨詞》曰：“怨煞歡情薄，儂竟為情死。水流石不轉(zhuǎn)，磊砢常如此。（一解）秋風(fēng)空庭響，落葉辭柯枝?？蓱z歡與儂，永無再見時(shí)。（二解）雖則死別離，心事儂已了。恨煞儂癡情，情癡生煩惱。（三解）歡若聞儂死，歡意竟如何。應(yīng)添哭儂淚，灑向金巨羅。（四解）愁雨打香魂，楚楚酸酸怨。生生復(fù)世世，不愿重相戀。（五解）胸中點(diǎn)點(diǎn)血，杜鵑無此紅。世間癡女子，請(qǐng)記歡與儂。（六解）”詞曰：“蛾眉遽肯癡如此，甘為蕭郎死。此生贏得那人憐，斷勿他生再住奈何天。
原來顏色難常好，玉碎珠沈了。蘭啼蕙嘆恨何多，深怕滄桑劫數(shù)盡如他?！?/p>
慷慨激昂，固詩之佳處。然不善為之，易入诪張叫呶之習(xí)。自古詩人患此甚多，李白、放翁猶不能免，況下焉者乎。此病七言尤為易犯，作詩者不可不慎也。
作詩不可不學(xué)古人，亦不可太學(xué)古人。宋明以來學(xué)杜者眾矣，然多得其皮骨，能得杜之神髓者六人而已：退之、子瞻、半山、魯直、義山、放翁是也。以其雖學(xué)杜而仍有己之本色，己之氣概。若并此而無之，則即為偽詩人而已，又何貴哉！故余謂不可太學(xué)古人也。學(xué)杜之病如是，即學(xué)他人，亦何獨(dú)不然。
《居易錄》云：“張吏部序余《過江集》曰：‘筆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覽之馀，別深懷抱?！褐砸?。蓋必如是而后為詩不妄作，否則味同嚼蠟，多此一番筆墨，甚無謂也?！睗O洋詩殊不足當(dāng)此，而四語卻不刊之論矣。有意攻擊古人，此固輕薄者之惡習(xí)；然毫無獨(dú)見而專以他人短長為短長者，亦未見其得也。何論文也、詩也，在己茍有自得之地，好惡荊┥迥異他人。歐陽修之不好杜詩，蘇東坡之不好《史記》，豈好惡與人殊哉，蓋別有所見耳。
憂廬有吊晚唐詩人曹唐詩三章，其慷慨激切，現(xiàn)于眉宇。非具一肚皮不合時(shí)宜者，無以解此。傳云：“黃冠拋卻帶儒冠，刻意吟詩思汗漫。快讀《游仙》九十八，仿疑身在五云端?！薄懊髦榛瘕R繞盤行，荒誕迷離數(shù)不清。具此仙才占仙籍，自然金榜上無名?！薄坝⑿蹮o地各悲秋，郁屈瑰奇萬古愁。一代霸才窮幕府，衣冠那不到狝猴?！?/p>
東海褰溟氏詩無體不佳，而古詩尤峭折，奇?zhèn)タ蓯??！读P山轉(zhuǎn)饣襄謠》云：“馬足，車軸折。人蹉跌，山岌崒。朔雁一聲天雨雪。輿夫輿夫爾勿嗔，官僅用爾力，爾何不肯竭？爾胡不思車中累累物，東南萬戶之膏血！”此作筆大如椽，漢魏盛唐人中，亦所罕見。至若《西域引》、《蛻團(tuán)》等作，則又似學(xué)長吉體矣。
黃山谷律詩才氣無雙，能將太白歌行運(yùn)于五十六字中，真為奇事。然有時(shí)失之生澀，少自然天趣，不若杜牧之之豪宕流轉(zhuǎn)，其氣勢(shì)更為浩然沛然也。馀意既稱為律，終究以音節(jié)和諧、風(fēng)調(diào)圓美為上乘，若以奇險(xiǎn)爭勝，去律字之詣遠(yuǎn)矣。
作詩用書卷則深厚，不用則單薄。然不善用書卷者，反致意為詞累。如王荊公詩，純用白描，不使典故，彌覺遒勁清真?？芍淖植粚Ｒ愿畸悶楣ひ?。
讀詩當(dāng)先讀宋元明清諸大家，然后乃進(jìn)觀三唐，進(jìn)觀八代，更進(jìn)而楚詞，而《三百篇》，則思過半矣。
中國舊時(shí)所稱詩人，乃狹義之詩人，而非廣義之詩人。若西國則所布龍、蘇克斯比、彌兒登諸人，稱之為世界大詩人者，非專指五七言之韻語而言，凡一切有韻之文，傳奇腳本之類，皆包括在內(nèi)。馀謂必如此所謂詩者乃足盡其量。夫言者，人心之聲也。言之中于理者，則為文；而文之有音節(jié)者，則為詩?！度倨分姡幸艄?jié)，而無一定章句。嗣后屈原、宋玉起，變《三百篇》而為《騷》。司馬相如、班固興，變騷而為賦。唐宋盛行五七言，而騷與賦遂衰矣。再傳而后，詞曲并作，演為傳奇。詩之日新月盛，至于如此，不亦人心進(jìn)化之徵耶？今人但知曹子建、杜少陵、李太白、陸放翁之為中國大詩人，抑知屈原、司馬相如、湯若士、高東嘉、王實(shí)甫、孔云亭、辛稼軒、姜白石等之亦為大詩人乎？明乎此理，而詩之變化盡焉矣。
世界日新，文界、詩界當(dāng)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黃公度詩獨(dú)辟異境，不愧中國詩界之哥侖布矣，近世洵無第二人。然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的詞，終不若守國粹的、用陳舊語句為愈有味也。林少泉往時(shí)以書寄我，所言可謂先得我心矣：“（前略）所示《歷史紀(jì)念歌》十八章，十九期《白話報(bào)》當(dāng)為刊入，以貢于世。后有杰作，尚望勿過靳悶，使敝報(bào)常得藉以增重，至盼至盼。國事日亟，吾黨中才足以作為文章、鼓吹政治活動(dòng)者，已如鳳毛麟角。而近猶復(fù)盛持文界革命、詩界革命之說。下走以為此亦季世一種妖孽，關(guān)于世道人心靡淺也。吾國文章，實(shí)足稱雄世界。日本固無文字，雖國勢(shì)甚至今日，而彼中學(xué)子談文學(xué)者，猶當(dāng)事事丐于漠土。今我顧自棄國粹，而規(guī)亻放文辭最簡單之東籍，單詞片語，奉若《邱索》，此真可異者矣?！?/p>
戴南山之詩，馀未之見。其自云好詩而不工詩，蓋實(shí)事也。但彼雖不能詩，而卻善說詩，與能詩無異。彼豈真不能詩耶？不茍作耳。南山之言曰：“《書》曰：詩言志。志者，詩之本也。荀子之論《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聲有哀焉，此詩之情也。今之人舉所謂本與情者而無之，相與為浮淫靡麗之作，而以為工。而作詩之旨，失之遠(yuǎn)矣?！庇衷唬骸肮胖穗m田夫、野人、女子，皆能自言其情。情之至而詩自工。今之人以詩為取名聲、爭壇坫之具，自汨其情，而忘其己之詩，以務(wù)摹擬夫古人之詩，此詩之所以衰也。數(shù)千年來，詩數(shù)變，而其變愈下，彼此訾謷，互起迭撲，淩遲至于今。而世之說詩者，其術(shù)更黠，而其說更譎詐而不可窮詰?！编?！明代詩人之狀態(tài)，唾罵盡矣。南山著有《齊謳集》，共一百馀首，惜不得見。南山常以身在窮困，而曾無發(fā)泄憤懣之什，每自惜且恨。其胸中殆有不可明言者矣。
唐初始專七律，沈宋精巧相尚，至王岑高李，格調(diào)益高矣。及大歷才子起，而詞意氣格更增完備，謂不逮盛唐者，此謬說也。宋明詩人，于此體佳句頗不乏，特少通體美善耳。馀近得兩詩，為錄于此?！稑漕嶚o巢為頑童所毀為賦此章》：“看爾生離兼死別，一朝慘狀淚應(yīng)流。獨(dú)遭喪亂休天怒，縱受漂搖不汝尤。只合因緣成劫數(shù)，豈關(guān)陰雨未綢繆。須知予室翹翹甚，同是清歌在漏舟?！薄吧魅漳簢@途窮，繞樹悲鳴覓故雄。自古高明原瞷鬼，到今寥廓信多風(fēng)。嗷嗷黃口嗟何及，記取舟心又苦逢。只是一場春夢(mèng)了，傾巢覆卵太匆匆?！?/p>
明季金冬心先生，奇士也。其詩多獨(dú)辟異境，淵淵有古心。所為七絕尤佳，錄六章于此?！对佇标枴吩疲骸鞍鍢蛲咔茐阑?，一段清愁百折腸。蝶散冷香花落紛，最難留住是斜陽。”《詠雨》云：“夜雨客惟冷撥冰，騷騷屑屑復(fù)懵懵。此聲如在黃茅驛，淘剩空杯聽一燈?！薄对伝吹塘吩疲骸熬G柳一株紅板橋，東風(fēng)用力媚春朝?？蓱z種向淮堤上，不是低頭便折腰?！薄对伹锖伞吩疲骸般呤饘m水殿客依稀，不信人間秋漸非。連日敗荷傷夜雨，暗銷青蓋落紅衣。”《旅歲》云：“暮取琴彈之，久不成曲，感賦二首云：‘軫上流塵撲又生，彈時(shí)十指少和平?？萑┠編r鉗口，始信無聲勝有聲?！噍^伶人絕路憐，不成三嘆輟哀弦。刺船吾欲尋師去，且住青山一百年。’”詞旨凄怨，雖千載下，如見其心事矣。仆本恨人，何堪卒讀耶。
《小敘》曰：“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庇浽唬骸皽厝岫睾?，詩教也。”蓋詩之為道，不特自矜風(fēng)雅而已。然所謂發(fā)乎情者，非如昔時(shí)之個(gè)人私情而已；所謂止乎禮義者，亦指其大者、遠(yuǎn)者而言。如有人作為歌詩，鼓吹人權(quán)，排斥專制，喚起人民獨(dú)立思想，增進(jìn)人民種族觀念，其所謂止乎禮義而未嘗過也。若此者，正合溫柔敦厚之旨?；蛟唬喝缱又?，叫囂極矣，豈有合于孔圣之詩旨耶？不知《巷伯》之詩，譏刺奸佞，惡之至甚，乃欲“投畀有北”?！秹τ写摹?、《相鼠》諸詩，其措詞亦不尚含蓄。可知孔子所以不刪者，正以為有合詩教耳。夫“溫柔敦厚”四字，豈可專于其詞而決之乎？決之于詩人之心而已。茍其人以溫柔敦厚之心出之者，詞雖激，又奚傷于大雅乎！不然，無其心而專以和平柔順之言以取悅于世，又曷貴哉！孟子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馀之論詩，其亦庶乎免矣。（編者按：以上原載第六、七、八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