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盧綸與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fā)、崔峒、耿湋、夏侯審、李端皆能 詩齊名,號〔大歷十才子〕。憲宗尤愛綸文,至詔張仲素訪其遺稿,故綸集中往 往有贈諸人詩,所謂〔舊錄藏云穴,新詩滿帝鄉(xiāng)〕者,送中孚之詩也;〔引水忽 驚冰滿澗,向田空見石和云〕者,寄湋、端之詩也;〔擁褐覺霜下,抱琴聞雁來 〕者,同湋宿旅舍之詩也;〔風傾竹上雪,山對酒邊人〕者,題苗發(fā)竹間亭詩也 ;〔桂樹曾同折,龍門幾共登〕者,寄端、峒、曙、湋之詩也。司空曙亦有送中 孚詩云:〔聽猿看楚岫,隨雁到吳洲?!彻懠氖铮骸怖厢t(yī)迷舊疾,圬藥誤新方 。〕李端寄綸云:〔熊寒方入樹,魚樂稍離淵?!冲X起《答苗發(fā)龍池詩》云:〔 暫別迎車雉,還隨護法龍?!秤仲浵暮顚徳疲骸苍姵闪魉?,夢盡落花間?!持T 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蓋草木臭味既同,則金蘭契分彌篤爾。史載郭暖進官, 大集名士,李端賦詩最工。錢起曰:〔素為爾。請以起姓別賦。〕端立獻一章, 又工于前。起之妒賢徒增愧,而端之捷思為可服也。
《古辭》云: 稿砧今何在,山上復(fù)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 稿砧,玞也,謂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頭,刀上镮也。破鏡,言半月當還 也。此詩格非當時有釋之者,后人豈能曉哉?!豆呸o》又云:〔圍棋燒敗襖,著 子故衣然。〕陸龜蒙、皮日休囧嘗擬之。陸云:〔旦日思雙履,明時愿早諧?!?皮云:〔莫言春繭薄,猶有萬重思?!呈墙砸韵戮溽屔暇?,與稿砧異矣?!稑犯?解題》以此格為〔風人詩〕,取陳詩以觀民風,示不顯言之意。至東坡《無題詩 》云: 蓮子擘開須見薏,楸枰著盡更無棋。破衫卻有重縫處,一飯何曾忘卻匙。 是文與釋并見于一句中,與〔風人詩〕又小異矣。
觀《楚國先賢傳》,言汝南應(yīng)璩作《百一詩》,譏切時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 愕以為應(yīng)焚棄之。及觀《文選》所載璩《百一篇》,略不及時事何邪?又觀郭茂 倩雜體詩,載《百一詩》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 》為《鳳將雛》。二篇傷翳桑二老,無以葬妻子,而己無宣孟之德,可以赒其急 。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勞,不肯為子孫積財。末篇即《文選》所載 是也。第四篇似有諷諫,所謂 茍欲娛耳目,快心樂腹腸。我躬不悅歡,安能慮死亡。 此豈非所謂應(yīng)焚棄之詩乎?方是時,曹爽事多違法,而璩為爽長史,切諫其失如 此。所謂《百一》者,庶幾百分有一補于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于禍?;蛑^以 百言為一篇者,以字數(shù)而言也;或謂百者數(shù)之終,一者數(shù)之始,士有百行,終始 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鑿之說,何足論哉?后何遜亦有擬《百一》體, 所謂〔靈輒困桑下,于陵食李螬?!称湓娨话偈鹤?,恐出于或者之說。然璩詩每 篇字數(shù)各不同,第不過四十字爾。
皮日休《雜體詩序》曰:〔《詩》云『螮蝀在東』,又曰『鴛鴦在梁』,雙聲起 于此也。〕陸龜蒙詩序曰:〔疊韻起自梁武帝云『后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 皆唱和:劉孝綽云『梁王長康強』,沈休文云:『載碓每礙埭?!蛔院笥么梭w作 為小詩者多矣,如王融所謂『園蘅炫紅葩,湖荇曄黃華』,溫庭筠所謂『棲息銷 心象,檐楹溢艷陽』,皆效雙聲而為之者也?!酬扆斆伤^〔瓊英輕明生,竹石 滴瀝碧〕,皮日休所謂〔康莊傷荒涼,主虜部伍苦〕,皆效疊韻而為之者也。南 北朝人士多喜作雙聲疊韻,如謝莊、羊戎、魏收、崔巖輩,戲謔談諧之語,往往 載在史冊,可得而考焉。
錢起與郎士元齊句,時人語曰:〔前有沈宋,后有錢郎?!橙焕韶M敢望錢哉?起 《中書遇雨詩》云:〔云銜七曜起,雨拂九門來?!场堆缋畋O(jiān)宅》云:〔晚鐘過 竹靜,醉客出花遲?!场读T官后》云:〔秋堂入閑夜,云月思離居?!场秾τ辍?云:〔生事萍無定,愁心云不開。〕亦可謂奇句矣。士元詩豈有如此句乎?《贈 蓋少府新除江南尉》云:〔客路尋常隨竹影,人家大抵傍山嵐?!场额}王季友半 日村別業(yè)》云:〔長溪南路當群岫,半景東鄰照數(shù)家?!炒撕蔚日Z?余讀其詩, 盡帙未見有可喜處,以是知不及起遠甚。
僧祖可,俗蘇氏,伯固之子,養(yǎng)直之弟也。作詩多佳句。如《懷蘭江》云:〔懷 人更作夢千里,歸思欲迷云一灘〕,《贈端師》云〔窗間一榻篆煙碧,門外四山 秋葉紅〕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讀書不多,故變態(tài)少。觀其體格,亦不過煙云、 草樹、山水、鷗鳥而已。而徐師川作其詩引,乃謂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謝,唐杜 甫、韋應(yīng)物、柳宗元,本朝王荊公、蘇、黃妙處,皆心得神解,無乃過乎?師川 作《畫虎行》末章云:〔憶昔予頑少小時,先生教誦荊公詩。即今老舊無新語, 尚有廬山病可師?!巢恢喂蕫燮湓娙缡且?。
韋應(yīng)物詩擬陶淵明而作者甚多,然終不近也?!洞痖L安丞裴稅詩》云: 臨流意已悽,采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萬事都若遺。 蓋效淵明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懷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之句也。然淵明落世紛,深入理窟,但見萬象森羅,莫非真諦,故因見南山而真 意具焉。應(yīng)物乃因意悽而采菊,因見秋山而遺萬事,其與陶所得異矣。
杜子美《西郊詩》云:〔無人兢來往〕,或云〔無人與來往〕,或云〔無人覺來 往〕,〔兢〕、〔與〕皆常談,〔覺〕字非子美不能道也。蓋煬者避灶,有道者 之所驚;舍者爭席,隱居者之所貴也。作詩在于練字,如老杜〔飛星過白水,落 月動沙墟〕,是練中間一字;〔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練末后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詩》云:〔紅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橙舴恰踩搿撑c〔歸〕二字 ,則與兒童之詩何異?
杜牧之詩字意多用老杜,如《觀東兵長》句云:〔黑稍將軍一鳥輕〕,蓋用子美 〔身輕一鳥過〕也?!队畏ㄔ姟吩疲骸惨爸袷柽€密,巖泉咽復(fù)流〕,蓋用子美 《雨止還作》〔斷云疏復(fù)行〕也。蓋其心景復(fù)之切,則下語自然相符,非有意于 蹈襲。故其論杜詩云:〔天外鳳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xù)弦膠〕,豈非自以為得髓 者耶?東坡《贈孔毅甫詩》云:〔天下幾人學杜甫,誰得其皮與其骨〕,〔前生 子美只君是,信手拈得俱天成〕,學杜甫而得其皮骨者鮮矣,又況其髓哉!
李白《月下獨酌詩》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而賈島《玩月詩》亦云 :〔但愛杉倚月,我倚杉為三?!?/p>
唐竇常、牟、群、庠、鞏兄弟五人,四人擢進士,獨群客隱毗陵,因韋夏卿屢薦 ,始入仕,皆詩人也。牟晚從昭義盧從史,從史浸驕,牟度不可諫,即移疾歸東 都,故其《秋夕閑居詩》云:〔燕燕辭巢蟬蛻枝,窮居積雨壞藩籬。〕群嘗為黔 中觀察使,故其詩云:〔佩刀看日曬,賜馬旁江調(diào)。言語多重譯,壺觴每獨謠。 〕而鞏詩中乃有《自京師將赴黔南》之作,謂 風雨荊州二月天,問人初雇峽中船。西南一望云和水,猶道黔南有四千。 此詩疑群所作而誤寘鞏集中爾。常歷武陵、夔、江、撫四州刺史,所謂〔看春又 過清明節(jié),算老重經(jīng)癸巳年〕者,將之武陵到松滋渡之所作也。庠詩不見,其《 巡內(nèi)》一絕云: 愁云漠漠草離離,太液鉤陳處處疑。薄暮毀垣春雨里,殘花猶發(fā)萬年枝。 造句亦可謂秀整矣。兄弟中獨群詩稍低,又不得舉進士,而位反居上。鞏詩有《 放魚詩》云:〔好去長江千萬里,不須辛苦上龍門?!池M非為群而言乎?史載鞏 平居與人言,若不出口,世號〔囁嚅翁〕,乃肯為是耶?
張祜喜游山而多苦吟,凡所歷僧寺,往往題詠。如《題僧壁》云:〔客地多逢酒 ,僧房卻厭花。〕《萬道人禪房》云:〔殘陽過遠水,落葉滿疏鐘?!场额}金山 寺》云: 僧歸夜船月,龍出曉堂云。寺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 《題孤山寺》云: 不雨山長潤,無云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 如杭之靈隱、天竺,蘇之靈巖、楞伽,常之惠山、善權(quán),潤之甘露、招隱,皆有 佳作。李涉在岳陽嘗贈其詩曰: 岳陽西南湖上寺,水閣松房遍文字。新釘張生一首詩,自馀吟著皆無味。 信知僧房佛寺賴其詩以摽榜者多矣。
張祜詩云:〔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扯拍临p之,作詩云:〔可憐故國三千 里,虛唱歌詞滿六宮?!彻枢嵐仍疲骸矎埳蕠Ю?,知者惟應(yīng)杜紫微?!持T 賢品題如是,祜之詩名安得不重乎?其后有〔解道澄江靜如練,世間惟有謝元暉 〕,〔解道江南斷腸句,世間唯有賀方回?!车日Z,皆祖是意也。
唐朝人士,以詩名者甚眾,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達為之游談延譽 ,遂至聲問四馳?!睬K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錢起以是得名?!补蕠Ю?,深宮二十年〕,張祜以是得名?!参⒃频訚h,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 名?!脖l(wèi)森畫戟,宴寢凝清香〕,韋應(yīng)物以是得名?!惨盎馃槐M,東風吹又 生〕,白居易以是得名?!睬瞄T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李益以是得名?!缠B宿 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賈島以是得名?!伯嫍澇w南浦云,珠簾暮捲西山雨〕 ,王勃以是得名。〔華裾織翠青如蔥,入門下馬氣如虹〕,李賀以是得名。然觀 各人詩集,平平處甚多,豈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謂嘗鼎一臠,可以盡知其味,恐 未必然爾。杜子美云:〔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硠t是凡子美胸中 流出者,無非驚人之語矣。讀其集者,當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數(shù)公之可比倫也。
劉禹錫《嘉話》載楊祭酒《贈項斯詩》曰:〔幾度見詩詩總好,今觀標格勝于詩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相逢說項斯。〕斯集中絕少佳句,如《晚春花》云:〔 疏與香風會,細將泉影移?!场秳e張籍》云:〔子城西并宅,御水北同渠。〕拙 惡有馀,宜祭酒公謂標格勝于詩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贈斯詩,鄙俗如此,與斯 亦奚遠哉?
趙嘏《長安秋望詩》云:〔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當時人誦詠之 ,以為佳作,遂有〔趙倚樓〕之目。又有《長安月夜與友人話歸故山詩》云:〔 楊柳風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飛。〕亦不減倚樓之句。至于《獻李仆射詩》云 :〔新諾似山無力負,舊恩如水滿身流?!硠t謬矣。
或云韋應(yīng)物乃韋后之族,憑恃恩私作里中橫。故韋集載《逢楊開府詩》云:〔少 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武皇升仙去,把筆學題詩, 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撤蛭浠势絻?nèi)亂,殺韋后,不應(yīng)后之族敢于武皇之時 豪橫若此,正恐非后族爾。李肇《國史補》言應(yīng)物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 掃地而坐。與楊開府詩所述不同,豈非武皇仙去之后,折節(jié)悔過之時邪?
竹未嘗香也,而杜子美詩云:〔雨洗娟娟靜,風吹細細香。〕雪未嘗香也,而李 太白詩云:〔瑤臺雪花數(shù)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p>
韋應(yīng)物《奉詶處士叔詩》云:〔高齋樂宴罷,清夜道相存?!硸|坡《次王鞏韻》 云:〔那能廢詩酒,亦未妨禪寂。〕子由《春盡詩》云:〔《楞嚴》十卷幾回讀 ,法酒三升是客同?!车蕾F沖寂,宴主歡暢,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樂天延樂命 釂之時,不忘于佛事,達者至今譏之。
古人詩勉人行樂,未嘗不以日月迅駛為言。謝惠連云:〔四節(jié)競闌候,六龍引頹 機。〕沈約云:〔馳蓋轉(zhuǎn)徂龍,回星引奔月?!酬憴C云:〔出西門,望天庭,陽 谷既虛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乘究請D云:〔女媧只解補青天,不解煎膠黏 日月?!趁辖荚疲骸采S昏曉中,皆被日月驅(qū)?!辰约颜Z也。至盧仝《嘆昨日詩 》則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車劫劫西向沒。自古圣賢無奈何,道行不得皆白 骨。〕則又以不得行道為嘆,非止欲行樂而已也。
《七哀詩》起曹子建,其次則王仲宣、張孟陽也。釋詩者謂病而哀、義而哀、感 而哀、悲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嘆而哀、鼻酸而哀,謂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 之《七哀》,在于獨棲之思婦;仲宣之《七哀》,哀在于棄子之婦人;張孟陽之 《七哀》,哀在于已毀之園寢。唐雍陶亦有《七哀詩》,所謂〔君若無定云,妾 作不動山。云行出山易,山逐云去難?!呈墙砸砸话Ф哒呔咭病@隙胖栋税?》、則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禮、李光弼之武功,蘇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陽、鄭 虔之多能,張九齡、嚴武之政事,皆不復(fù)見矣。蓋當時盜賊未息,嘆舊懷賢而作 者也。司馬溫公亦有《五哀詩》,謂楚屈原、趙李牧、漢晁錯、馬援、齊斛律光 皆負才竭忠,卒困于讒而不能自脫,蓋有激而云爾。
韓退之詩云: 從軍古云樂,談笑青油幕。明燈夜觀棋,月暗秋城柝。 言樂而不及苦。陸士衡《從軍行》云: 朝食不免冑,夕息常負戈。苦哉遠征人,撫心悲奈何。 言苦而不及樂。至于王仲宣作《從軍詩》,則曰: 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思。 謂從曹操也。其詩有 昔人從公旦,一徂輒三齡。今我神武師,暫往必速平。 似非擬人必于其倫之義。蓋仲宣時為操軍謀祭酒,則亦無所不至矣。
老杜《雨詩》云:〔紫崖奔處黑,白鳥去邊明?!扯步跳B逾白,山青花欲燃 〕之句似之?!顿浲跏逃吩疲骸矔扎L工迸淚,秋月解傷神。〕而〔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機軸也。
孟郊詩云:〔借車載傢俱,傢俱少于車。借者莫彈指,貧窮何足嗟?!晨梢娖渌?窶。后有詩云:〔賓秩已覺厚,私儲常恐多?!呈枪湃丝指磺髿w之義,則貧亦何 足怪。按郊為溧陽尉,縣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來其間,曹務(wù)都廢, 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俸,則安得有私儲哉。退之贈郊詩云: 陋室有文史,高門有笙竽。何能辨榮辱,且欲分賢愚。 蓋言貧者文史之樂,賢于富者笙竽之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