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韻語陽秋·卷六 葛立方

老杜卒于大歷五年,享年五十九,當生于先天元年。觀其獻《大禮賦表》云:〔 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以此推之,天寶十載始及四十,則是獻《大 禮賦》當在天寶九載也。本傳以謂天寶十三載,因獻三賦,帝奇之,待制集賢院 ,誤矣。其后又進《西岳賦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后三十年?!嘲词?,開元十 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寶十三載始及三十年,則是進《西岳賦》在天寶十三載也 。老杜有《贈獻納使田舍人詩》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御筵。曉漏 追隨青瑣闥,晴窗點檢白云篇?!衬┚湓疲骸矒P雄更有《河東賦》,惟待吹噓送 上天?!称湓啤哺小逗訓|賦》〕,當是獻《西岳賦》時也。

李白《古風》云:〔燕昭延郭隗,遂筑黃金臺。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秤?考《史記》不載黃金臺之名,止云昭王為郭隗改筑宮而師事之??孜呐e與曹公書 曰:〔昭王筑臺,以尊郭隗?!骋嗖恢S金之名。《上谷郡圖經》乃云:〔黃金 臺在易水東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臺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為名?!郴矢?松有《登黃金臺詩》云: 燕相謀在茲,積金黃巍巍。上者欲何顏,使我千載悲。 其跡尚可得而考也。

陳子昂《感遇詩》云:〔樂羊為魏將,食子徇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 〕又曰:〔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一則忍于其 子,一則不忍于麑,故魯直《懷荊公詩》有〔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愧巴西。〕 陳無己啟亦用此事,所謂〔中山之相,仁于放麑;亂世之雄,疑于食子?!呈且?。然屬麑于秦西巴,孟孫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見樂羊中山事,遂誤作中山用 。無己亦遂襲之,魯直以西巴為巴西,亦誤矣。

《何彼秾矣》之詩,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稱姬,如陳媯、楚羋、 齊姜之類是也。后世凡婦人皆稱姬,誤矣。南朝人士皆謂姬人,如蕭綸《見姬人 詩》,所謂〔狂夫不妒妾,隨意晚還家?!硠⑿⒕b詠《姬人未出詩》,所謂〔帷 開見釵影,簾動聞釧聲〕。梁王僧孺為《姬人怨詩》,所謂〔還君與半珥,歸妾 與君裘〕。江總為《姬人怨服藥詩》,所謂〔妾家邯鄲好輕薄,特忿仙童一丸藥 〕是也。

圣祖上字嫌名書:如州縣之縣者,宮架也;若州縣之縣,則別無他音。嘗觀顏延 之《侍皇太子釋奠宴詩》曰:〔獻終襲吉,郎官廣宴,堂設象筵,庭宿金縣?!?沈約《侍宴詩》曰:〔回鑾獻爵,摐金委奠,肆士辨儀,胥人掌縣。〕二人押韻 ,皆作州縣之縣用何邪?沈佺期《哭蘇眉州詩》云:〔家愛方休杼,皇慈更徹縣 ?!硠t當作平聲押。

韓退之詩曰:〔《離騷》二十五。〕王逸序《天問》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 楚辭》所載二十三篇而已,豈非并《九辯大招》而為二十五乎?《九辯》者,宋 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辭》之目,雖以是篇并注屈、宋,然《九辯》之序, 止稱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雖疑原文,而或者謂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 而作《九辯》,則《招魂》亦當在屈原所著之數,當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 逸之言,何所據邪?

東坡詩云:〔玉奴弦索花奴手?!秤衽^楊妃,花奴謂汝陽王琎也。及觀《和楊 公濟梅花詩》,乃言〔玉奴終不負東昏〕何邪?按《南史》東昏妃潘玉兒,當時 筆誤爾。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從事用,如宋景文詩所謂〔榮觀聳麟族,賦筆助荷 囊〕之類。承襲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誤也。按《晉書?輿服志》云:〔文武百 官皆有囊綬,八座尚書則荷紫,以生紫為袷囊,綴之服外,加于左肩?!硠t所謂 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負荷之荷也?!赌鲜贰份d周拾嘗問劉杳曰:〔著紫荷橐 ,相傳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張安世傳》云,持橐簪筆,事孝武帝數 十年。注曰,橐,囊也?!成w人徒見《南史》有著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讀之, 殊未知《晉書》〔荷紫〕之義也。

元結刺道州,承兵賊之后,征率煩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云:〔何 人采國風,吾欲獻此詩?!骋詡骺贾Y以人困甚不忍加賦,嘗奏免稅租及和市 雜物十三萬緡,又奏免租庸十馀萬緡,因之流亡盡歸。乃知賢者所存,不特空言 而已。

王儉少年,以宰相自命,嘗有詩云:〔稷契康虞夏,伊呂翼商、周?!秤肿制渥?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義。至其孫訓亦作詩云:〔旦、奭康世功,蕭、曹佐氓俗 ?!炒舐首穬€之意而為之。后官亦至侍中。

史載宋之問、冉祖雍并賜死于桂州。之問得詔,震汗不引決。祖雍請于使者曰: 〔之問有妻子,幸聽決?!呈拐咴S之,而之問荒悸不能處家事。及考之文集,有 《登大庾嶺詩》云:〔兄弟遠謫居,妻子咸異域。〕則之問赴貶時,未嘗以妻子 行也。又有發(fā)藤州及昭州二詩,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則賜死之地,非桂州明矣。 豈史之誤與?

黃魯直詩云:〔世有捧心學,取笑如東施?!趁肥ビ嵩疲骸睬疾幌胛骷覙樱H 腹還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記》載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時有東施家、西施 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與東鄰?!扯鴸|坡《代人留別詩 》乃云: 絳蠟燒殘玉斝飛,離歌唱徹萬行啼。他年一舸鴟夷去,應記儂家舊姓西。 似與《寰宇記》所言不同,豈為韻所牽邪?

杜子美《柏中丞除官制詩》舊注以為柏耆,又以為貞節(jié)。按杜詩云:〔紛然喪亂 際,見此忠孝門。蜀中寇亦甚,柏氏功彌存。三止錦江沸,獨清玉壘昏?!钞斒?有功于蜀者。方是時,段子璋反于上元,徐知道反于寶應,而貞節(jié)為邛州刺史, 數有功,則是貞節(jié)無疑矣。杜集又有《柏學士茅屋柏大兄弟山居詩》,議者皆以 謂貞節(jié)之居,然詩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稱其為學讀書爾?!睹┪荨吩疲骸补?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開萬卷馀?!场渡骄印吩疲骸采骄泳浼难派骘L騷。 〕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張籍居韓門弟子之列,又以愈薦為國子博士。東坡所謂〔汗流籍湜、走且僵,滅 沒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詩乃云:〔公文為時師,我亦有微聲。〕而后之 學者,或號為〔韓張〕何邪?

張籍《送區(qū)弘詩》云: 韓公國大賢,道德赫已聞。昨出為陽山,爾區(qū)來趨奔。 韓官遷法曹,子隨至荊門。韓入為博士,崎嶇從羈輪。 觀其游從之久,疑得于韓者深也。然考其文章議論之際,乃不得預籍、湜之列何 邪?韓集有《送區(qū)弘南歸詩》云: 我遷于南日周圍,來見者眾莫依稀。爰有區(qū)子熒熒暉,觀以彝訓或從違。 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斤引纆徽。雖有不逮驅騑騑。 觀此數語,則韓雖以師道自任,而區(qū)受道之質,蓋有所未至也。其后又勉之以〔 行行正直勿脂韋,業(yè)成志立來頎頎?!称湔d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區(qū)冊序》, 《韓文辯證》云:〔冊即弘也?!澄粗霌枴?/p>

韓退之《雙鳥詩》多不能曉。或者謂其詩有 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不停兩鳥鳴,大法失九疇。 周公不為公,孔丘不為丘。 之句,遂謂排釋老而作,其實非也。前云〔一鳥落城市,一鳥巢巖幽?!澈笤啤?天公怪兩鳥,各捉一處囚?!硠t豈謂釋老邪?余嘗觀東坡作《李白畫像詩》云: 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游。揮斥八極隘九州,化為二鳥鳴相酬。 一鳴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 則知所謂雙鳥者,退之與孟郊輩爾。所謂〔不停兩鳥鳴〕等語,乃雷公告天公之 言,甚其詞以贊二鳥爾。落城市退之自謂,落巖幽謂孟郊輩也。各捉一處囚,非 囚禁之囚,止言韓、孟各居天一方爾。末云:〔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持^ 賢者不當終否,當有行其言者。

李白《贈崔侍御詩》云: 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 何當赤車使,再往召相如。 相如蓋自謂也。觀此則白不可謂無心于仕進者。然當時慢侮力士,略不為身謀, 旋致貶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蘇颋為益州長史,見白 異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學,可比相如。〕故白詩中每以相如自比。 《贈從弟之遙》曰:〔漢家天子馳駟馬,赤車蜀道迎相如?!场蹲詽h陽病酒歸》 曰:〔圣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欲論文章?!场顿洀堟€》曰:〔十五觀奇書 ,作賦淩相如。〕白自比為相如,非止一詩也。

杜子美褒稱元結《舂陵行》兼《賊退后示官吏》二詩云: 兩章對秋水,一字偕華星。致君唐虞際,淳樸憶大庭。 又云:〔今盜賊未息,得結輩數十公,落落然參錯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 待已。〕蓋非專稱其文也。至于李義山,乃謂次山之作以自然為祖,以元氣為根 ,無乃過乎?秦少游《漫郎詩》云:〔字偕華星章對月,漏泄元氣煩揮毫?!成w 用子美義山語也。

《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 乃止?!稑犯娂分^《白頭吟》者,疾人以新間舊,不能至白首,故以為名。 余觀張籍《白頭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棄我不待白頭時。羅襦玉珥色未暗 ,今朝已道不相宜?!忱畎住栋最^吟》云: 妾有秦樓鏡,照心勝照井。愿持照新人,雙對可憐影。 其語感人深矣!至劉希夷作《白頭吟》乃云: 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則是言男為女所棄而作,與文君《白頭吟》之本意異矣。

老杜當干戈騷屑之時,間關秦隴,負薪采梠,餔糒不給,困躓極矣。自入蜀依嚴 武,始有草堂之居,觀其經營往來之勞,備載于詩,皆可考也。其曰〔萬里橋西 宅,百花潭北莊〕者,言其地也?!步洜I上元始,斷手寶應年〕者,言其時也。 〔雪里江船渡,風前徑竹斜。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者,言其景物也。至于 〔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見幽深。〕則乞榿本于何少府之詩也。〔草堂少花 今欲栽,不問綠李與黃梅〕,則乞果木于徐少卿之詩也。王侍御攜酒草堂,則喜 而為詩曰:〔故人能領客,攜酒重相看?!惩蹁浭略S草堂貲不到,則戲而為詩曰 :〔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成w其流離貧窶之馀,不能以自給,皆因人而成 也,其經營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亂,入梓居閬,其心則未嘗一日不 在草堂也?!哆z弟檢校草堂》則曰:〔鵝鴨宜長數,柴荊莫浪開?!场都念}草堂 》則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纏。〕《送韋郎歸成都》則曰:〔為問南溪竹 ,抽梢合過墻?!场锻恐屑膰牢洹穭t曰:〔常苦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 〕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亂定,再依嚴武,為節(jié)度參謀,復歸草堂,則曰: 不忍竟舍此,復來薙榛蕪。入門四松在,步屧萬竹疏。 則其喜可知矣。未幾,嚴武卒。徬徨無依,復舍之而去。以史及公詩考之,草堂 斷手于寶應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嚴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云安縣,有此草堂 者,始終秪得四載。而其間居梓閬三年,公詩所謂〔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則 安居草堂者,僅閱歲而已。其起居寢興之適,不足以償其經營往來之勞,可謂一 世之羈人也。然自唐至金已數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 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韓退之作《李干墓志》云:〔余不知服食之說自何起,殺人不可計,而慕尚之益 至,臨死乃悔其為?!扯酥斯缘钢?,以至于死。白樂天所謂〔退之服硫黃 ,一病訖不痊〕是已。陳后山作《嗟哉行》云:〔張生服石奴,下潦上乾如渴烏 。韓子作志還自屠,自笑未竟人復吁?!成w謂此也。然樂天《與刑部李侍郎詩》 云:〔金丹同學都無益,奼女丹砂燒即飛?!硠t樂天深知服食之無驗,其肯以身 試藥以自斃乎?則〔白笑未竟人復吁〕之句,未必然爾。山谷在貶所,曾公袞有 書勸其勿服金石藥,山谷報云:〔公袞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堅服之,如晴云 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靂火也?!硠t知服金石者,尤當屏去粉白黛綠之輩;或者用 以資色力,其斃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