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齊名，有自來矣。元微之寫白詩于閬州西寺，白樂天寫元詩百篇，合為屏 風(fēng)，更相傾慕如此。而樂天必言微之詩得己格律頓進，所謂〔每被老元偷格律〕 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與《送客嶺南詩》，樂天皆擬其作何邪？東坡嘗效山 谷體作江字韻詩，山谷謂坡收斂光芒，入此窘步。余于樂天亦云。
詩人贊美同志詩篇之善，多比珠璣、碧玉、錦繡、花草之類，至杜子美則豈肯作 此陳腐語邪？《寄岑參詩》云：〔意愜關(guān)飛動，篇終接混茫?！场兑孤犜S十一誦 詩》云：〔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场顿洷R琚詩》曰：〔藻翰惟牽率，湖山 合動搖?！场顿涥愔G議詩》云：〔毫發(fā)無遺憾，波瀾?yīng)毨铣??！场都睦畎自姟吩?：〔筆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贈高適詩》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 ?！辰泽@人語也。視馀子其神芝之與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余觀太白《古風(fēng)》、子美《偶題》之篇，然后知 二子之源流遠矣。李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fēng)》委蔓草，戰(zhàn) 國多荊榛?！硠t知李子所得在《雅》。杜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騷人 嗟不見，漢道盛于斯。〕則知杜之所得在騷。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獨取垂拱 四杰何邪？南皮之韻，固不足取，而王、楊、盧、駱亦詩人之小巧者爾。至有〔 不廢江河萬古流〕之句，褒之豈不太甚乎？
賈島攜新文詣韓愈云： 青竹未生翼，一步萬里道。安得西北風(fēng)，身愿變蓬草。 可見急于求師。愈贈詩云： 家住幽都遠，未識氣先感。來尋吾何能，無殊嗜昌歜。 可見謙于授業(yè)。此皆島未儒服之時也。洎愈教島為文，遂棄浮屠，學(xué)舉進士?！?摭言》載島初赴名場，于驢上吟〔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遇權(quán)京尹韓吏部 呵唱而不覺，洎擁至馬前，則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游詩府，致沖大 官?！秤唬骸沧髑米旨岩??！呈菚r島識韓已久矣，使未相識，愈豈肯教其作敲 字邪！
余讀許渾詩，獨愛〔道直去官早，家貧為客多〕之句。非親嘗者，不知其味也。 《贈蕭兵曹詩》云：〔客道恥搖尾，皇恩寬犯鱗?！场仓钡廊ス僭纭持畬嵰?。《 將離郊園詩》云：〔久貧辭國遠，多病在家希?！场布邑殲榭投唷持畬嵰?。
蘇養(yǎng)直《清江曲》見賞于東坡，以為與李太白無異。所謂〔屬玉雙飛水滿塘，菰 蒲深處浴鴛鴦〕是也。既為前輩所賞，名已不沒。而又作《后清江曲》一篇，豈 養(yǎng)直尚惡其少作邪？所謂〔呼兒極浦下笭箵，社甕欲熟浮蛆香?！场草p蓑淅瀝鳴 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語。〕如此等句，《前清江曲》似未到也。
作詩貴雕琢，又畏有斧鑿痕，貴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為難。李商隱《柳詩 》云：〔動春何限葉，撼曉幾多枝?！澈奁溆懈徍垡病Ｊ洹睹吩姟吩疲骸?認(rèn)桃無綠葉，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脫此二病，始可以言詩矣。劉夢 得稱白樂天詩云： 郢人斤斫無痕跡，仙人衣裳棄刀尺。世人方內(nèi)欲相從，行盡四維無處覓。 若能如是，雖終日斫而鼻不傷，終日射而鵠必中，終日行于規(guī)矩之中，而其跡未 嘗滯也。山谷嘗與楊明叔論詩，謂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如孫、吳之 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wèi)之射，捏聚放開，在我掌握，與劉所論，殆一 轍矣。
杜牧《赤壁詩》云：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rèn)前朝。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李義山集中亦載此詩，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雖在艱危困踣之中，亦不忘于制述。蓋性之所嗜，雖鼎鑊在前不恤也 ，況下于此者乎？李后主在圍城中，可謂危矣，猶作長短句。所謂〔櫻桃落盡春 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約之嘗親見其遺稿 。東坡在獄中作詩《贈子由》云：〔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唱q有 所托而作。李白在獄中作詩上崔相云：〔賢相燮元氣，再欣?？h康。應(yīng)念覆盆下 ，雪泣拜天光?！唱q有所訴而作。是皆出于不得已者。劉長卿在獄中，非有所托 訴也，而作詩云：〔斗間誰與看冤氣，盆下無由見太陽?！骋辉娫疲骸矇阎疽褢z 成白發(fā)，馀生猶待發(fā)青春?！骋辉娫疲骸惨遍L空得罪，夷甫不言錢?！秤钟小丢z 中見畫佛詩》，豈性之所嗜？則縲紲之苦，不能易雕章繢句之樂與？
黃庶，字亞夫，嘗有《怪石》一絕傳于世云： 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祿辟邪眠莓苔。鉤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家池館來。 人士膾炙，以為奇作。唐張碧詩亦不多見，嘗有《池上怪石詩》云： 寒姿數(shù)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應(yīng)是厭風(fēng)雷，著向池邊塞龍窟。 我來池上傾酒尊，半酣書破青煙痕。參差翠縷擺不落，筆頭驚怪黏秋云。 我聞吳中、項容水墨有高價，邀得將來倚松下。 鋪卻雙繒直道難，掉首空歸不成畫。 二詩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詩喜用《文選》語，故宗武亦習(xí)之不置，所謂〔熟精《文選》理，休覓? 衣輕〕。又云〔呼婢取酒壺，續(xù)兒誦《文選》〕是也。唐朝有《文選》學(xué)，而時 君尤見欽重，分別本以賜金城，書絹素以屬裴行儉是也。外史《搗扤》載，鄭奕 嘗以《文選》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讀《論語》，免學(xué)沈、謝嘲風(fēng)弄月，污 人行止?！赤嵭种?，蓋欲先德行而后文藝，亦不為無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將朝，夜漏未盡三刻，騎出里門，遇盜，薨于墻下。許 孟容謂國相橫尸而盜不得，為朝廷恥。遂下詔募捕，竟得賊。始得張晏者，王承 宗所遣；訾珍者，李師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锜之必反。已而锜果反就誅。由 是諸鎮(zhèn)桀驁者，皆不自安，以致于是。劉夢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詩》云： 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適來行哭里門外，昨夜畫堂歌舞人。 又云： 秉燭朝天遂不回，路人彈指望高臺。墻東便是傷心地，夜夜秋螢飛去來。 余考夢得為司馬時，朝廷欲澡濯補郡，而元衡執(zhí)政，乃格不行。夢得作詩傷之而 托于靖安佳人，其傷之也，乃所以快之與？
裴度平淮西，絕世之功也。韓愈《平淮西碑》，絕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當(dāng) 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發(fā)度之功。碑成，李愬之子乃謂沒父之功，訟之于朝。 憲宗使段文昌別作。此與舍周鼎而寶康瓠何異哉？李義山詩云： 碑高三丈字如斗，負(fù)以靈鰲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 長繩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 愈書愬曰：〔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里到蔡， 取元濟以獻。〕與文昌所謂〔郊云晦冥，寒可墮指。一夕捲旆，淩晨破關(guān)〕等語 ，豈不相萬萬哉！東坡先生責(zé)官過舊驛壁間，見有人題一詩云： 淮西功業(yè)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斷碑人膾炙，世間誰數(shù)段文昌。 坡喜而錄之。
裴度在朝，憲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賊。已而吳元濟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 ，李師道被擒。兩河諸侯，忠者懷，強者畏，克融、廷湊皆不敢桀驁，勛烈之盛 ，一時無與比肩者。惟李義山指為圣相，詩曰〔帝得圣相相曰度〕，又曰〔嗚呼 圣皇及圣相〕，亦過矣哉。荀卿曰：〔得圣臣者帝?！橙羲?、禹、伊尹、周公皆 圣臣也，謂四人為圣臣則可，謂裴度為圣相，其可哉？
李翱、皇甫湜集中皆無詩。世傳翱有《縣君好磚渠》一詩，并《傳燈錄》載《答 藥山》一偈，湜祗有《浯溪留題》一篇而已。
劉叉愛金使酒，不拘細行，士類鄙之。史載叉持韓愈金數(shù)斤去，曰：〔此諛墓中 人得爾，不若與劉君為壽?！呈菒劢鹫?。又載少為俠行，因酒殺人亡命，會赦出 。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詠》云： 烈士或愛金，愛金不為貧。義死天亦許，利生天亦嗔。 胡為輕薄兒，使酒殺平人。 豈叉自以為烈士邪？
劉叉詩酷似玉川子，而傳于世者二十七篇而已?！侗?、《雪車》二詩，雖作 語奇怪，然議論亦皆出于正也。《冰柱詩》云： 不為四時雨，徒于道路成泥柤。不為九江浪，徒能汩沒天之涯。 《雪車詩》謂〔官家不知民餒寒，盡驅(qū)牛車盈道載。屑玉載載欲何之？秘藏深宮 ，以禦炎酷?！橙绱说染?，亦有補于時，與玉川《月蝕詩》稍相類。
東坡拈出陶淵明談理之詩，前后有三：一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扯?〔笑傲東軒下，聊復(fù)得此生〕。三曰〔客養(yǎng)千金軀，臨化消其寶?！辰砸詾橹?之言。蓋摛章繪句，嘲弄風(fēng)月，雖工亦何補。若睹道者，出語自然超詣，非常人 能蹈其軌轍也。山谷嘗跋淵明詩卷云：〔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 世事，如決定無所用智。〕又嘗論云：〔謝康樂、庾義城之詩，爐錘之功，不遺 馀力，然未能窺彭澤數(shù)仞之墻者，二子有意于俗人贊毀其工拙，淵明直寄焉?！?持是以論淵明詩，亦可以見其關(guān)鍵也。
省題詩自成一家，非他詩比也。首韻拘于見題，則易于牽合，中聯(lián)縛于法律，則 易于駢對，非若游戲于煙云月露之形，可以縱橫在我者也。王昌齡、錢起、孟浩 然、李商隱輩皆有詩名，至于作省題詩，則疏矣。王昌齡《四時調(diào)玉燭詩》云： 〔祥光長赫矣，佳號得溫其。〕錢起《巨魚縱大壑詩》云：〔方快吞舟意，尤殊 在藻嬉?！趁虾迫弧厄U驥長鳴詩》云：〔逐逐懷良馭，蕭蕭顧樂鳴?！忱钌屉[《 桃李無言詩》云：〔夭桃花正發(fā)，秾李蕊方繁?！炒说染渑c兒童無異，以此知省 題詩自成一家也。
詩人比雨，如絲如膏之類甚多，至杜牧乃以羽林鎗為比，恐未盡其形似?！赌钗?游》云： 云門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腳長。曾奉郊宮為近侍，分明●●羽林槍。 《大雨行》云：〔四面崩騰玉京仗，萬里橫亙羽林槍?！池M去國凄斷之情，不能 忘雞翹豹尾中邪？
武元衡詩不多，集中有《酬嚴(yán)司空荊南見寄詩》兩篇，一云：〔金貂再領(lǐng)三公府 ，玉帳連封萬戶侯?！骋辉疲骸矟h家征鎮(zhèn)委條侯，虎節(jié)龍旌居上頭。〕皆續(xù)以〔 簾捲青山巫峽曉，煙開碧樹渚宮秋?！车谌?lián)一云：〔劉琨坐嘯風(fēng)清塞，謝朓題 詩月滿樓?！骋辉疲骸步痼毡M掩故人淚，麗句初傳明月樓。〕皆續(xù)以〔白雪調(diào)高 歌不得，美人相顧翠蛾愁?！橙擞犉涮?。余謂乃元衡刪潤之本，集中兩存之爾 。當(dāng)以前篇為正，后篇誠未工也。
詩體如八音歌、建除體之類，古人賦詠多矣。用十二神為詩者，始見于沈炯，山 谷亦嘗效為之。余友人莫之用，其祖戩，嘗以辯舌說賊，脫百人于死，意其后必 昌，而之用乃貧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難曉也。余嘗以此格作詩贈之云： 抱犬高眠已云足，更得牛衣有馀燠。起來敗絮擁懸鶉，誰羨龍髯織冰縠。 踏翻菜園底用羊，從他春雷吼枯腸。擊鐘烹鼎莫渠愛，小芼自許猴葵香。 半世饑寒孔移帶，鼠米占來身漸泰。吉云神馬日匝三，樗蒲肯作豬奴態(tài)。 虎頭食肉何足誇，陰德由來報宜奢。丹灶功成無躍兔，玉函方秘緣青蛇。
仲長統(tǒng)云：〔垂露成幃，張霄成幄。沆瀣當(dāng)餐，九陽代燭。〕蓋取無情之物作有 情用也。自后竊取其意者甚多。張志和則云：〔太虛為室，明月為燭?！惩蹩佃?則云：〔華條當(dāng)圜屋，翠葉代綺窗?！硡求迍t云：〔綠竹可充食，女蘿可代裙。 〕劉伶則云：〔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皆是意也。李義山《無題詩》云： 〔春蠶到死絲方歇，蠟炬成灰淚始乾?！炒擞质且桓瘛＝裥Т梭w為俚語小詞傳于 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東坡在儋耳時，余三從兄諱延之，自江陰擔(dān)簦萬里，絕海往見，留一月。坡嘗誨 以作文之法曰：〔儋州雖數(shù)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 ，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 散在經(jīng)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后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 。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書諸 紳。嘗以親制龜冠為獻，坡受之，而贈以詩云： 南海神龜三千歲，兆葉朋從生慶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鉆七十二。 誰能用爾作小冠，岣嶁耳孫刱其制。今君此去寧復(fù)來，欲慰相思時整視。 今集中無此詩，余嘗見其親筆。后坡歸宜興，道由無錫洛社，嘗至孫仲益家。時 仲益年在髫齔，坡曰：〔孺子習(xí)何藝？〕孫曰：〔學(xué)對屬。〕坡曰：〔試對看。 〕徐曰：〔衡門稚子璠玙器?！硨O應(yīng)聲云：〔翰苑仙人錦繡腸?！称?lián)崞浔吃唬?〔真璠玙器也！異日不凡?！扯陆晕徉l(xiāng)人士所知，輒記于此。
唐王建以宮詞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宮詞百篇，不過述郊祀、御試、經(jīng)筵、翰苑 、朝見等事，至于宮掖戲劇之事，則秘不得傳，故詩詞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內(nèi) 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宮中之事為詳。如 叢叢洗手繞金盆，旋拭紅巾入殿門。眾里遙拋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 又云 避脫昭儀不擲盧，井邊含水噴鴉雛。內(nèi)中數(shù)日多呼喚，寫得滕王蛺蝶圖。 如此之類，非守澄說似，則建豈能知 哉。初，守澄讀建宮詞，謂之曰：〔宮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儻得罪，將奚贖？ 〕建與之詩曰： 三朝行坐鎮(zhèn)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脫下御衣先賜著，進來龍馬每教騎。 長承密旨歸家少，獨奏邊機出殿遲。不是姓同親說向，九重爭得外人知。 自是守澄不敢有言?；ㄈ锓蛉艘嘤袑m詞百篇，如 月頭支給買花錢，滿殿宮人近數(shù)千。遇著唱名多不語，含羞急過御床前。 之類，亦可喜也。
郛子稍學(xué)作小詩，嘗賦《梅花》云： 玉屑裝龍腦，云衣覆麝臍。何堪夜來雪，香色兩凄迷。 《留友人詩》云： 良友間何闊，春事遽如許。勞君下鷗沙，一葉系春渚。 昨夢墮前世，再見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點紅雨。 狂歌謝貫珠，清論雜揮塵。驪駒未可歌，妙句須君吐。 觀此數(shù)語，似粗知詩家畦徑，學(xué)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墮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