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子美《武侯廟》詩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span>此何遜《行孫氏陵》云「山鶯空樹響，壟月自秋暉」也。杜云：「薄云巖際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云巖際出，清月波中上」也?！棺髡卟患笆稣摺?/p>
山谷集中有絕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零亂杏花香。春風(fēng)不解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span>此唐人賈至詩也，特改五字耳。賈云：「桃花歷亂李花香」，又「不為吹愁惹夢長」。 東坡云：「春宵一刻直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臺人寂寂，鞦韆院落夜沉沉?！?/span>介甫云：「金爐香燼漏聲殘，剪剪輕風(fēng)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干。」二詩流麗相似，然亦有甲乙。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span>又：「相隨遙遙訪赤城，三十六曲水回縈。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fēng)聲?！?/span>此李太白詩體也。「麒麟圖畫鴻雁行，紫極出入黃金印。」又：「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陰雷雨垂。」又：「指揮能事回天地，訓(xùn)練強兵動鬼神?！?/span>又：「路經(jīng)滟滪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此杜子美詩體也。「明月易低人易散，歸來呼酒更重看?！?/span>又：「當其下筆風(fēng)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又：「醉中不覺度千山，夜聞梅香失醉眠?！?/span>又《李白畫像》：「西望太白橫峨岷，眼高四?？諢o人。大兒汾陽中令君，小兒天臺坐忘身。平生不識高將軍，手涴吾足乃敢嗔?！?/span>此東坡詩體也。「風(fēng)光錯綜天經(jīng)緯，草木文章帝杼機?！?/span>又：「澗松無心古須鬣，天球不琢中粹溫。」又：「兒呼不蘇驢失腳，猶恐醒來有新作?！?/span>此山谷詩體也。 《金針法》云：「八句律詩，落句要如高山轉(zhuǎn)石，一去無回。」予以為不然。詩已盡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子美《重陽》詩云：「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span>《夏日李尚書期不赴》云：「不是尚書期不顧，山陰野雪興難乘?！?/span>唐人詩：「葛溪浸淬干將劍，卻是猿聲斷客腸?！?/span>又《釣臺》：「如今亦有垂綸者，自是江魚賣得錢?！?/span>唐人《長門怨》：「錯把黃金買詞賦，相如自是薄情人。」崔道融云：「如今卻羨相如富，猶有人間四壁居?！?/span> 詩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對食暫餐還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兩意者。陳后山云：「更病可無醉，猶寒已自知。」詩有句中無其辭而句外有其意者。《巷伯》之詩，蘇公刺暴公之譖己，而曰：「二人同行，誰為此禍?！?/span>杜云：「遣人向市賒香粳，喚婦出房親自饌?！?/span>上言其力窮，故曰「賒」；下言其無使令，故曰「親」。又：「東歸貧路自覺難，欲別上馬身無力?！?/span>上有相干之意而不言，下有戀別之意而不忍。又：「朋酒日歡會，老夫今始知。」嘲其獨遺己而不招也。又《夏日不赴》而云：「野雪興難乘?！?/span>此不言熱而反言之也。 詩有驚人句。杜《山水障》：「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span>又：「斫卻月中桂，清光應(yīng)更多?！?/span>白樂天云：「遙憐天上桂華孤，為問姮娥更寡無？月中幸有閒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span>韓子蒼《衡岳圖》：「故人來自天柱峰，手提石廩與祝融。兩山陂陀幾百里，安得置之行李中？」此亦是用東坡云：「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杜牧之云：「我欲東召龍伯公，上天揭取北斗柄?！?/span>「蓬萊頂上斡海水，水盡見底看?？铡！?/span>李賀云：「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褒頌功德五言長韻律詩，最要典雅重大。如杜云：「鳳歷軒轅紀，龍飛四十春。八荒開壽域，一氣轉(zhuǎn)洪鈞。」又云：「碧瓦初寒外，金莖一氣旁。山河扶繡戶，日月近雕梁?！?/span>李義山云：「帝作黃金闕，天開白玉京。有人扶太極，是夕降玄精?！?/span>七言褒頌功德，如少陵、賈至諸人倡和《早朝大明宮》，乃為典雅重大。和此詩者，岑參云：「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span>最佳。 七言長韻古詩，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將軍畫馬》、《奉先縣劉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偉宏放，不可捕捉。學(xué)詩者于李、杜、蘇、黃詩中求此等類，誦讀沈酣，深得其意味，則落筆自絕矣。 太史公曰：「《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span>《左氏傳》曰：「《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span>此《詩》與《春秋》紀事之妙也。近世詞人，閒情之靡，如伯有所賦，趙武所不得聞?wù)?，有過之無不及焉，是得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可謂好色而不淫矣。唐人《長門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淚，不是思君是恨君?！?/span>是得為怨誹而不亂乎？惟劉長卿云「月來深殿早，春到后宮遲」，可謂怨誹而不亂矣。近世陳克詠李伯時畫《寧王進史圖》云：「汗簡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納壽王妃?！?/span>是得謂為微、為晦、為婉、為不污穢乎？惟李義山云「侍宴歸來宮漏永，薛王沈醉壽王醒」，可謂微婉顯晦、盡而不污矣。 士大夫間有口傳一兩聯(lián)可喜，而莫知其所本者。如：「人情似紙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又：「飽諳世事慵開眼，會盡人情只點頭?！?/span>又：「薄有田園歸去好，苦無官況莫來休?！?/span>又賀人休官：「重碧杯中天更大，軟紅塵里夢初收?！?/span>竟不知何人詩也。又有嘲巧宦而事反拙者：「當初只謂將勤補，到底翻為弄巧成?！?/span>此尤可笑。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難之。予嘗與林謙之論此事，謙之慨然曰：「但吾輩詩集中，不可不作數(shù)篇耳。如老杜《九日》詩云：『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徊煌饺刖浔阕肿謱?。又第一句頃刻變化，才說悲秋，忽又自寬，以『自』對『君』甚切，君者君也，自者我也?！盒邔⒍贪l(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粚⒁皇路v作一聯(lián)。又孟嘉以落帽為風(fēng)流，少陵以不落為風(fēng)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為妙法。『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詩人至此，筆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喚起一篇精神，自非筆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粍t意味深長，悠然無窮矣。」 東坡《煎茶》詩云：「活水還將活火烹，自臨釣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處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釣石，非尋常之石，四也；東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狀水之清美，極矣。「分江」二字，此尤難下。「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fēng)仍作瀉時聲?！?/span>此倒語也，尤為詩家妙法，即少陵「紅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也。「枯腸未易禁三碗，臥聽山城長短更?！?/span>又翻卻盧仝公案。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山城更漏無定，「長短」二字，有無窮之味。 初學(xué)詩者，須學(xué)古人好語，或兩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筆》：「平生幾兩屐，身后五車書?！?/span>「平生」二字出《論語》，「身后」二字，晉張翰云：「使我有身后名。」「幾兩屐」阮孚語，「五車書」莊子言惠施。此兩句乃四處合來。又：「春風(fēng)春雨花經(jīng)眼，江北江南水拍天?！?/span>「春風(fēng)春雨」，「江北江南」，詩家常用。杜云：「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退之云：「海氣昏昏水拍天?！?/span>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口便成詩句，不至生硬。要誦詩之多，擇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縱橫出沒，用亦可，不用亦可。 詩家用古人語，而不用其意，最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筆》是也。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筆，用之鈔書，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事以詠物，初非猩猩毛筆事也?！蹲髠鳌吩疲?span id="rhcmoyh" class='poemSentence'>「深山大澤，實生龍蛇。」
五七字絕句最少，而最難工，雖作者亦難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與介甫最工于此。如李義山憂唐之衰云：「夕陽無限好，其奈近黃昏。」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span>如：「芭蕉不解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各自愁?！?/span>如：「鶯花啼又笑，畢竟是誰春？」唐人《銅雀臺》云：「人生富貴須回首，此地豈無歌舞來？」《寄邊衣》云：「寄到玉關(guān)應(yīng)萬里，戍人猶在玉關(guān)西?！?/span>《折楊柳》云：「羌笛何須怨楊柳，春光不度玉門關(guān)?！?/span>皆佳句也。如介甫云：「更無一片桃花在，為問春歸有底忙?！?/span>「祇是蟲聲已無夢，三更桐葉強知秋?！?/span>「百囀黃鸝看不見，海棠無數(shù)出墻頭?！?/span>「暗香一陣風(fēng)吹起，知有薔薇澗底花?！?/span>不減唐人，然鮮有四句全好者。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鷗飛，綠凈春深好染衣。南去北來人自老，夕陽長送釣船歸?！?/span>唐人云：「樹頭樹尾聲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自是桃花貪結(jié)子，錯教人恨五更風(fēng)?！?/span>韓偓云：「昨夜三更雨，臨明一陣寒。薔薇花在否？側(cè)臥捲簾看。」介甫云：「水際柴扉一半開，小橋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無窮柳，隔屋吹香并是梅?！?/span>東坡云：「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四句皆好矣。
五言長韻古詩，如白樂天《游悟真寺一百韻》，真絕唱也。五言古詩，句雅淡而味深長者，陶淵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后山《送內(nèi)》，皆是一唱三嘆之聲。
自隆興以來，以詩名者，林謙之、范至能、陸務(wù)觀、尤延之、蕭東夫，近時后進有張镃功父、趙蕃昌父、劉翰武子、黃景說巖老、徐似道淵子、項安世平甫、鞏豐仲至、姜夔堯章、徐賀恭仲、汪經(jīng)仲權(quán)，前五人皆有詩集傳世。謙之常稱重其友方翥次云詩云：「秋明河漢外，月近斗牛旁?！?/span>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過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歸未得?！?/span>又《寄友人》云：「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span>又《臺州秩滿歸》云：「送客漸稀城漸遠，歸途應(yīng)減兩三程。」東夫《飲酒》云：「信腳到太古，又登岳陽樓。不作蒼茫去，真成浪蕩游。三年夜郎客，一柂洞庭秋。得句鷺飛處，看山天盡頭。猶嫌未奇絕，更上岳陽樓。」又：「荒村三月不肉味，并與瓜茄倚閣休。造物于人相補報，問天賒得一山秋?！?/span>至能有云：「月從雪后皆奇夜，天到梅邊有別春?！?/span>功父云：「斷橋斜取路，古寺未關(guān)門?！?/span>絕似晚唐人?！对伣鹆智莼ā吩疲?span id="jgupvlf" class='poemSentence'>「梨花風(fēng)骨杏花妝?！?/span>《詠黃薔薇》云：「已從槐借葉，更染菊為裳?！?/span>寫物之工如此。予歸自金陵，功父送之，末章云：「何時重來桂隱軒，為我醉倒春風(fēng)前?？慈藛咀髟娭邢?，看人喚作飲中仙?！?/span>此詩超然矣。昌父云：「紅葉連村雨，黃花獨徑秋。詩窮真得瘦，酒薄不禁愁?！?/span>武子云：「自鋤明月種梅花?！?/span>又云：「吹入征鴻數(shù)字秋?！?/span>淵子云：「煖分煨芋火，明借績麻燈?！?/span>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猶自說歸耕?！?/span>平甫《題釣臺》：「醉中偶爾閒伸腳，便被劉郎賣作名。」恭仲云：「碎斫生柴爛煮詩?！?/span>又有姚宋佐輔之一絕句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樣明。梅月蕭疏兩奇絕，有人踏月繞花行?！?/span>僧顯萬亦能詩：「萬松嶺上一間屋，老僧半間云半間。須臾云去作行雨，回頭卻羨老僧閑?！?/span>又《梅》詩：「探支春色墻頭朵，闌入風(fēng)光竹外梢。」又：「河橫星斗三更后，月過梧桐一丈高。」又有龐右甫者，《使金過汴京》云：「蒼龍觀闕東風(fēng)外，黃道星辰北斗邊。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兒吹笛內(nèi)門前。」
吾族前輩，諱存字正叟，諱樸字元素，諱杞字元卿，諱輔世字昌英，皆能詩。元卿年十八，第進士，其叔正叟賀之云：「月中丹桂輸先手，鏡里朱顏正后生?！?/span>吾鄉(xiāng)民俗，稻未熟，摘而蒸之，舂以為米，其飯絕香。元素有詩云：「和露摘殘云淺碧，帶香炊出玉輕黃。」余先太中貧，嘗作小茅屋三間，而未有門扉，干元卿求一扉，元卿以絕句送至云：「三間茅屋獨家村，風(fēng)雨蕭蕭可斷魂。舊日相如猶有壁，如今無壁更無門?！?/span>昌英有絕句云：「碧玉寒塘瑩不流，紅蕖影里立沙鷗。便當不作南溪看，當?shù)梦骱锴??！?/span>
吾州詩人瀘溪先生安福王民瞻名庭圭，弱冠貢入京師太學(xué)，已有詩名。有絕句云：「江水磨銅鏡面寒，釣魚人在蓼花灣。回頭貪看新月上，不覺竹竿流下灘。」紹興間，宰相秦檜力主和戎之議，鄉(xiāng)先生胡邦衡名銓，時為編修官，上書乞斬檜，謫新州。民瞻送行詩：「一封朝上九重關(guān)，是日清都虎豹閑。百辟動容觀奏議，幾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落南州瘴海間。不待百年公議定，漢庭行召賈生還?！?/span>「大廈元非一木支，要將獨力拄傾危。癡兒不了公家事，男子要為天下奇。當日奸諛皆膽落，平生忠義祇心知。端能飽吃新州飯，在處江山足護持?！?/span>有歐陽安永，上飛語告之，除名竄辰州。孝宗登極，召為國子監(jiān)簿，以老請奉祠，除直敷文閣宮觀。
尤延之嘗誦吳則禮詩：「華館相望接使星，長淮南北已休兵。便須買酒催行樂，更覓何時是太平?！?/span>「滿船賣了洞庭柑，雪色新裁白纻衫。喚得吳姬同一醉，春風(fēng)相送過江南。」又：「楓葉蘆花滿釣船，水風(fēng)清處枕琴眠。覺來失卻瀟湘月，卻問青山覓酒錢?！?/span>
神宗徽猷閣成，告廟祝文，東坡當筆。時黃魯直、張文潛、晁無咎、陳無己畢集，觀坡落筆云：「惟我神考，如日在天?！?/span>忽外有白事者，坡放筆而出。諸人擬續(xù)下句，皆莫測其意所向。頃之坡入，再落筆云：「雖光輝無所不充，而躔次必有所舍?！?/span>諸人大服。
潤州火，爇盡室廬，惟存李衛(wèi)公塔、米元章庵。元章喜題塔云：「神護衛(wèi)公塔，天留米老庵?！?/span>有輕薄子于「塔」「庵」二字上添注「爺」「娘」二字。元章見之大罵，輕薄子再于「塔」「庵」二字下添注「颯」「糟」二字。蓋元章母嘗乳哺宮中，故云。「糟」字本出《漢書˙霍去病傳》，云：「鏖皋蘭山下?！?/span>注云：「今謂糜爛為鏖糟?！?/span>輕薄子用「糟」字黏「庵」字，蓋今人讀「鏖」為「庵」，讀「糟」為子甘切。添注遂成七言兩句云：「神護衛(wèi)公爺塔颯，天留米老娘庵糟?！?/span>
鄉(xiāng)先生劉尚書才劭字美中，云：「劉弇偉明獻《南郊大禮賦》，首句云：『粵惟古初，豺獺有祭?！荒辖即蠖Y，祭天地祖宗，而比之豺獺之祭，此譬如千乘萬騎，羽獵長楊，而于其間說斗蝦蟆。
劉侍郎岑字季高，居建康，中書舍人張孝祥字安國，時為帥，還往甚密。一日，安國忽具衣冠造季高，季高驚異未出，先令人問盛服而來何故。安國曰：「欲北面書法?！?/span>季高不辭讓，著道服而出。安國則令人扶季高，納拜者再。季高亦不辭讓，安國請曰云云，季高答曰云云，大意令安國學(xué)李邕書。
徽宗嘗問米某：「蘇軾書如何？」對曰：「畫。」「黃庭堅書如何？」曰：「描?！?/span>「卿書如何？」曰：「刷。」
高宗初作黃字，天下翕然學(xué)黃字。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學(xué)米字。最后作孫過庭字，故孝宗、太上皆作孫字。
韓退之《答李錫書》云：「思元賓而不見，見元賓之所與，則如元賓焉。」此用石勒語。王浚贈勒麈尾，勒懸之壁間，每瞻仰之云：「王公不得見，見王公之玩好，如見王公焉?！?/span>退之作《河南少尹李素墓銘》云：「高其上而坎其中，以為公之宮。奈何乎公！」此用東方朔諫武帝近董偃云：「奈何乎陛下?！?/span>退之《上宰相書》云：「恤恤乎，饑不得食，寒不得衣。」此用《左傳》語：「南蒯將叛，邑人歌之曰：『恤恤乎，湫乎悠乎?！弧?/span>又《杜兼墓銘》云：「事在人子，日遠日忘?！?/span>此用《晉書》張駿語，謂「中原之于晉，日遠日忘」。又《平淮西碑》，自皇帝「曰光顏，汝為陳、許帥」，「曰重胤」云云，「曰弘」云云，「曰文通」云云，「曰道古」云云，「曰愬」云云，「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此用《舜典》命九官文法也。
柳子厚《答韋中立書》云：「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jié)，激而發(fā)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用《周禮˙考功記˙函人》句法，云：「視其鉆空，欲其怨也；視其里，欲其易也；視其朕，欲其直也；橐之，欲其約也；舉而視之，欲其豐也；衣之，欲其無斷也?！?/span>
韓退之《行箴》云：「宜悔而休，汝惡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柳子厚《憂箴》云：「宜言不言，不宜而煩；宜退而勇，不宜而恐?！?/span>二箴相似，未知孰先為之者。曾子固《送王旡咎字序》云：「以顏子之所以為學(xué)者期乎己，予之所望于補之也。假借乎己而已矣，豈予之所望于補之哉？」此用《孟子》句法：「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而介甫送《陳升之序》云：「堪大臣之事，可信而望者，陳升之而已矣。煦煦然仁而已矣，孑孑然義而已矣，非予所望于升之也?！?/span>子固《送王希序》、介甫《九曜閣記》，言洪、撫兩州山川之勝，游覽之樂，亦大略相似，未知孰先為之者。
李彌遜知吉州，于州學(xué)立楊忠襄公祠堂，請劉尚書美中作祭文，首句云：「陰虹吐氣，暫翳圜景。斗于星中，孤光耿耿。洪河潰溢，滔天橫騖。屹然中流，觀此底柱?！?/span>又云：「公人中之龍，那肯屈節(jié)于犬羊?！?/span>又云：「欲贖忠襄，人百其身?！?/span>彌遜嘆服不已，不知其用太學(xué)生姚孝寧《祭李清卿文》，首句云：「皇穹將傾，天柱必折。大帝欲仆，泰岳必蹶?！?/span>又云：「公人中龍，肯臣犬豕？」又云：「賊據(jù)床上，天子在下。公抱帝躬，嚼齒大罵。公于是時，眥裂發(fā)立。乾坤晝昏，鬼神夜泣?！?/span>又云：「欲贖清卿，人百其身。百人何多，一世猶輕?！?/span>又云：「吾將提長劍而登泰華，抉浮云而問蒼天。雖泣盡而繼之以血，安得吾清卿之復(fù)然？」蓋清卿之父，避亂至廬陵，嘗館于美中之家，故美中得此文。予少時嘗于劉彥純家見其全篇，今亡矣，可惜。廬陵村落地名何山，有金地寺，壁間有廬陵丞某人留題，云：「今朝憩息來金地，何日翱翔到木天？」觀者嘆其的對。后美中再入館職，唱和云：「見說木天猶突兀，暫時金地亦清閒?！?/span>是時南渡之后，駐蹕臨安，百司官寺未立，暫寓一僧舍為秘書省，而汴京本省猶未毀。美中此聯(lián)，朝士嘆其親切。
詩句固難用經(jīng)語，然善用者不勝其韻。李師中云：「夜如何其斗欲落，歲云暮矣天無情?！?/span>又：「山如仁者壽，風(fēng)似圣之清?！?/span>又：「詩成白也知無敵，花落虞兮可奈何?！?/span>
詩有實字，而善用之者以實為虛。杜云：「弟子貧原憲，諸生老伏虔。」「老」字蓋用「趙充國請行，上老之」。有用文語為詩句者，尤工。杜云：「侍臣雙宋玉，戰(zhàn)策兩穰苴?！?/span>蓋用如「六五帝，四三王」。有用法家吏文語為詩句者，所謂以俗為雅。坡云：「避謗詩尋醫(yī)，畏病酒入務(wù)?！?/span>如前卷僧顯萬「探支」、「闌入」，亦此類也。
庾信《月》詩云：「渡河光不濕?！?/span>杜云：「入河蟾不沒?！?/span>唐人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span>坡云：「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盡日涼?！?/span>杜《夢李白》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span>山谷《簟》詩云：「落日映江波，依稀比顏色?！?/span>退之云：「如何連曉語，祇是說家鄉(xiāng)。」呂居仁云：「如何今夜雨，祇是滴芭蕉?！?/span>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為新，奪胎換骨。
杜《蜀山水圖》云：「沱水流中座，岷山赴北堂。白波吹粉壁，青嶂插雕梁。」此以畫為真也。曾吉父云：「斷崖韋偃樹，小雨郭熙山?！?/span>此以真為畫也。
白樂天《女道士》詩云：「姑山半峰雪，瑤水一枝蓮?！?/span>此以花比美婦人也。東坡《海棠》云：「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span>此以美婦人比花也。山谷《酴醾》云：「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span>此以美丈夫比花也。山谷此詩出奇，古人所未有，然亦是用「荷花似六郎」之意。
歐陽公作省試知舉，得東坡之文驚喜，欲取為第一人，又疑其是門人曾子固之文，恐招物議，抑為第二。坡來謝，歐陽問坡所作《刑賞忠厚之至論》，有「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此見何書，坡曰：「事在《三國志˙孔融傳》注?！?/span>歐退而閱之，無有。他日再問坡，坡云：「曹操滅袁紹，以袁熙妻賜其子丕?？兹谠唬骸何粑渫醴ゼq，以妲己賜周公?！徊袤@問何經(jīng)見，融曰：『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粓颉⒏尢罩?，某亦意其如此?！?/span>歐退而大驚曰：「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span>然予嘗思之，《禮記》云：「獄成，有司告于王。王曰宥之，有司曰在辟。王又曰宥之，有司又曰在辟。三宥不對，走出，致刑于甸人?！?/span>坡雖用孔融意，然亦用《禮記》故事，其稱王謂王三皆然，安知此典故不出于堯？
客有自秦少游許來見東坡。坡問少游近有何詩句，客舉秦《水龍吟》詞云：「小樓連苑橫空，下臨繡轂雕鞍驟?！?/span>坡笑曰：「又連苑，又橫空，又繡轂，又雕鞍，又驟，也勞攘?！?/span>坡亦有此詞云：「燕子樓中，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span>
東坡談笑善謔。過潤州，太守高會以饗之。飲散，諸妓歌魯直《茶》詞云：「惟有一杯春草，解留連佳客。」坡正色曰：「卻留我吃草。」諸妓立東坡后，憑東坡胡床者，大笑絕倒，胡床遂折，東坡墮地，賓客一笑而散。見蜀人李圭說。
東坡知徐州，李定之子某過焉。坡以過客故事宴之，其人大喜，以為坡敬愛之也。因起而請求薦墨，坡佯應(yīng)曰：「諾?！?/span>久之閒談，坡忽問李：「相法謂面上人中長一寸者壽百年，有是說否？」李曰：「未聞也?！?/span>坡曰：「果若人言，彭祖好一個呆長漢?！?/span>李大慚而遁。見王僑卿說。
東坡嘗宴客，俳優(yōu)者作伎萬方，坡終不笑。一優(yōu)突出，用棒痛打作伎者曰：「內(nèi)翰不笑，汝猶稱良優(yōu)乎？」對曰：「非不笑也，不笑所以深笑之也?！?/span>坡遂大笑。蓋優(yōu)人用東坡《王者不治夷狄論》云：「非不治也，不治乃所以深治之也。」見子由五世孫奉新縣尉懋說。
予過金山，見妙高臺上掛東坡像，有東坡親筆自贊云：「目若新生之犢，身如不系之舟。試問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崖州?！?/span>今集中無之。予昔為零陵丞，嘗肩輿過一野寺，壁間山谷親筆一詩，予小立肩輿，誦之三過。既歸書之，止記一聯(lián)云：「春將國艷薰花骨，日借黃金縷水紋?！?/span>今集中亦無之。
蔡攸幼慧。其叔父卞，荊公婿也。卞攜攸見公，一日，公與客論及《字說》，攸立其膝下，回首問曰：「不知相公所解之字，為復(fù)是解蒼頡字？為復(fù)是解李斯字？」公不能答，拊其頂曰：「你無良，你無良?！?/span>見劉尚書美中說。
東坡《赤壁賦》云「扣舷而歌之，歌曰」云云，「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山谷為坡寫此賦為圖障云「扣舷而歌曰」，又曰「其聲嗚嗚，如怨如慕」。去「之」、「歌」、「然」三字，覺神觀精銳。孫仲益作《上梁文》云：「老蟾駕月，上千巖紫翠之間；一鳥呼風(fēng)，嘯萬木丹青之表?！?/span>周茂振曰：「既呼又嘯，易嘯為響?！?/span>
退之《盤谷序》云：「妒寵而負恃?！?/span>張文潛云：「『妒寵』一字，『負恃』兩字，非句律，與下句云『爭妍而取憐』不類。又既曰『負』，又曰『恃』，為復(fù)?！菏选划斪鳌撼帧??！?/span>
本朝制誥表啟用四六，自熙豐至今，此文愈甚。有一聯(lián)用兩處古人全語，而雅馴妥貼如己出者。介甫《賀冊后妃表》云：「《關(guān)雎》之求淑女，無險陂私謁之心；《雞鳴》之思賢妃，有警戒相成之道。」紹興間，劉美中除工部侍郎、兼直學(xué)士院，吉水丞龔尹字正子，以啟賀之云：「技巧工匠精其能，自元成之間鮮能及；號令文章煥可述，雖書史所稱何以加?！?/span>尹又上湯丞相啟云：「生民以來，未有盛于孔子；天下之士，豈復(fù)賢于周公？」后二語用韓退之《上宰相書》。中書舍人張安國知撫州，自撫移蘇，《謝上表》云：「雖自西徂東，周爰執(zhí)事；然以小易大，是誠何心？」增「雖」、「然」二字，而兩州東西小大，乃甚的切。王履道《賀唐秘校及第啟》云：「得知千載，上賴古書；作吏一行，便廢此事。」前二語用淵明詩：「得知千載事，上賴古人書。」剪去兩字。后二句用嵇康書：「一行作吏，此事便廢?！?/span>而皆倒易二字。東坡《答士人啟》云：「愧無琴瑟旨酒，以樂我嘉賓；所喜直諒多聞，其古之益友?！?/span>此雖增損五六字，而特圓美。至翟公巽行麻制云，然去一境字，便覺難讀。
四六用古人語，有用其一字之聲，而不用其字之形者?！稌吩唬?span id="pbnjckk" class='poemSentence'>「人惟求舊?！?/span>而介甫《謝上表》云：「仁惟求舊，義不遐遺?！?/span>乃易「人」為「仁」?！肚f子》曰：「副墨之子，聞之洛誦之孫?！?/span>「副墨」謂文墨之有副本，「洛誦」謂洛人之善誦讀者。而介甫《賀生皇子表》，前一聯(lián)言成王、文王子眾多，而繼之以「恭惟皇帝陛下，令德光乎洛誦，康功茂乎岐昌」，則以洛誦為成王矣，蓋成王名誦而卜洛故也。此文人之舞文弄法者也。
四六有截斷古人語，五字而補以一字，如天成者。有用古人語，不易其字之形，而易其意者?！稘h書》云：「在漢庭無出其右?！?/span>《論語》云：「與文子同升諸公。」而翟公巽《賀蔡攸除少師啟》云：「朝廷無出其右，父子同升諸公?！?/span>既截斷其語，而補以一字，讀者不覺其補。而又易「文子」為「父子」，子之字雖同，而文子乃人名，父子非人名也。此巧之至也。子牟身居江湖之上，公冶長雖在縲紲之中，而東坡《謝罪表》云：「命寄江湖之上，夢游縲紲之中?！?/span>《孟子》云：「此之謂失其本心?！?/span>《左傳》云：「吾必使汝罷于奔命?！?/span>翟公巽一年之中，移作數(shù)郡太守，謝表云：「憂患失其本心，筋力罷于奔命?！?/span>亦此類也。
四六有作流麗語者，亦須典而不浮。東坡《謝知杭州謝啟》云：「湖山如舊，魚鳥亦怪其衰殘；爭訟稍稀，吏民習(xí)知其遲鈍?！?/span>《謝知登州文》：「賓出日于麗譙，山川炳煥；傳夕烽于海嶠，鼓角清閒?！?/span>《謝賜對衣金帶馬狀》云：「草木何知，被慶云之渥采；魚蝦至賤，借滄海之榮光。雖若可觀，終非其有?！?/span>汪彥章《賀神降萬歲山表》云：「恍若銀山，金成宮闕；浩如玉海，虹貫山川?！?/span>此皆典切而不浮。孫仲益亦多此等語，至橘林則浮靡而不典矣。
四六有作華潤語而重大者，最不可多得。韓退之表云：「地彌天區(qū)，界軼海外。北岳醫(yī)閭，神鬼受職；析木天街，星宿清潤。」曾子固云：「鉤陳太微，星緯咸若。昆崙渤澥，波瀾不驚?！?/span>王履道行種師道麻制云：「封疆開昆崙積石之西，威譽震大漠龍荒之北。」四六有用古人全語，而全不用其意者?！缎腥敗分娫疲?span id="fdcyfni" class='poemSentence'>「仁及草木，牛羊勿踐履。」此盛世之事也。又《鴟鸮》之詩云：「予未有室家，風(fēng)雨所漂搖。」謂鴟鸮之巢也。王履道，北人也，靖康避亂，謫在八桂，思鄉(xiāng)里墳?zāi)?，作《青詞》云：「萬里丘墳，草木牛羊之踐履；百年鄉(xiāng)社，室家風(fēng)雨之飄搖?！?/span>
有客在張欽夫坐上，舉介甫《賀冊后妃》「關(guān)雎」「雞鳴」之聯(lián)，以為四六之妙者。欽夫因舉東坡《賀冊后表》云：「上符天造，日月為之光明；下逮海隅，夫婦無有愁嘆。」笑曰：「此全不用古人一字，而氣象塞乎天地矣。」
中書舍人洪景盧知婺州，召至都下，而從臣未有虛位，孝宗除為在京宮觀兼侍讀。太府少卿張抑字子儀，以啟賀之云：「珍臺閒館，冠皋伊之倫魁；廣廈細旃，論唐虞之圣道。」前兩句用揚雄賦全語，后兩句用王吉疏全語，皆西漢文章也。子儀舉示予，予驚嘆擊節(jié)，以為不減前輩。未幾，景盧入翰林為學(xué)士，適梁叔子丞相以病辭位，孝宗愛重之，不欲聽其去。累辭，不得已，拜大觀文、醴泉觀使兼侍讀，景盧當筆，麻制中全用此一聯(lián)。是日，朝士聽麻，皆稱賞之，不知其為子儀語也。
四六有初語平平，而去其一字，精神百倍，妙語超絕者。介甫《賀韓魏公致仕啟》云：「言天下之所未嘗，任大臣之所不敢。」其初句尾有「言」、「任」二字而去之也。
循王張俊妾封夫人，中書舍人程子山行詞，以「異姓王」對「如夫人」，朝士稱之。
靖康遣聶山割三鎮(zhèn)與金人請和，三鎮(zhèn)之民不肯左衽，群起驅(qū)山至死，而朝廷或傳其生。詞臣行加恩詞云：「風(fēng)寒易水，知士去之不還；日遠長安，怪人來而未至?！?/span>汪伯彥、黃潛善為相時，太學(xué)之士陳東以上書誅，既而高宗深悔之，贈東諫議大夫，而罷汪、黃二相。后趙鼎為相，汪、黃有啟謝廟堂。鄱陽熊彥詩叔雅為趙客，代趙答之云：「一男子之上書，彼將焉罪？諸大夫曰可殺，公亦何心！」
靖康二圣北狩，皇屬畢遷，中原無主，惟高宗皇帝在外獨免。隆祐太后以書勸進，有云：「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獨在；漢家之阨十世，宜光武之中興?！?/span>此汪彥章詞也。建炎苗、劉之禍，未幾復(fù)辟，赦書云：「斷鰲而立四極，既成開辟之勛；取日而授五龍，復(fù)正神明之御?！?/span>此李漢老詞也。張邦昌既僭竊竄謫，《謝高宗表》云：「孔子從佛肸之召，蓋欲興周；紀信乘漢王之車，固將誑楚。」其黨顏博文之詞也。邦昌初立時，博文首上賀表云：「非湯武之干戈，同堯舜之禪讓?！?/span>其反覆如此。
李綱罷相被謫，汪彥章行詞云：「朋黨罔上，有虞必去于驩兜；欺世盜名，孔子首誅乎正卯。」又云：「專殺尚威，傷列圣好生之德；信讒喜佞，為一時群小之宗。」客有問彥章者曰：「內(nèi)翰頃有啟賀伯紀拜相云：『孤忠貫日，正二儀傾側(cè)之中；凜氣橫秋，揮萬騎笑談之頃?！挥衷疲骸菏吭A公冤
汪彥章初除北門，有小官賀以啟云：「當年翰苑，曾聞學(xué)士之葫蘆；今日玉堂，又見司空之蘿卜?！?/span>自以為奇。有問之者，葫蘆事得非用太祖皇帝嘲內(nèi)翰陶谷，所謂「年年依樣畫葫蘆」者乎？曰：「然?！?/span>又問蘿卜何出，曰：「昔司空圖在翰苑，嘗作《蘿卜》詩。」聞?wù)呓^倒。又吾州安福有歐陽寺丞叔向者，嘗為妻病作青詞云：「大小二便，半月未通乎水火；晨昏兩膳，一粒不過于咽喉。」又近有代京丞相作遺表者，首句云：「身獨立于上臺，未踰三月；瘡忽生于下體，幾及半年?！?/span>
莆田陳丞相作小朝士時，顯仁太后之喪，嘗代宰相《乞皇帝御殿表》云：「雖天道何言，四時自然成歲；然太陽不照，萬物何以仰瞻？」識者已知其有宰相器。公后為左相辭位，其客鄭僑惠叔代作表云：「責(zé)任匪輕，此豈久居之地；從容求去，幸當未厭之時?！?/span>「豈久居」，牛僧孺語也；「幸未厭」，蕭嵩語也。皆宰相求去事，未有如此親切者。
梁叔子丞相生日，孝宗賜酒物。是時梁母太夫人在，尤延之代作謝表云：「小人有母，雖喜君羹之嘗；大烹養(yǎng)賢，每虞公餗之覆。」
黃仲秉攝西掖，行東坡贈太師謚文忠詞云：「朕考百年治亂之原，識諸老忠邪之辨；惟小人無所忌憚，使君子至于困窮?！?/span>又云：「某目無全牛，意空凡馬。道不行而言立，身愈退而名高。」又云：「言之尚至于嘆嗟，聞?wù)咭酁橹d起?！?/span>戶部侍郎史正志，自請為諸路發(fā)運使，遍行州縣，凡合起上供，及江上餉師錢谷，盡以為羨馀而獻之。壽皇大喜，既而歲暮，上供無一州至者。版曹大窘，奏其事，上大怒，即日罷黜。仲秉行詞，有云：「多取贏于郡國，無遺算于雞豚。校數(shù)歲之中以為常，本無心計；無三年之畜曰不足，徒有口才?！?/span>及仲秉為刑部侍郎，觸一權(quán)貴，丐外得丹陽，《謝廟啟》曰：「一麾江海，頗欲避西風(fēng)之塵；兩鬢雪霜，但堪飲北府之酒?！?/span>
王季海丞相為太常少卿，時葛丞相楚輔為浙東參議官，以啟賀季海，用「雞檄」對「鵝經(jīng)」，季海賞其的對。「雞檄」乃用王勃為諸王作《斗雞檄》。
山谷戲筆，嘗書范文正公為舉子時作《齏賦》，有云：「陶家甕內(nèi)，淹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徵羽。」吾州劉沆丞相微時讀書山寺，寺僧請公戲作《偷狗賦》，而其父坐罪當笞者，其子恐他人杖其父之重，而身請行刑，故有此譏。士人有戲作此賦者云：「當年祖逖，見而知聞而知；后日孫權(quán)，出乎爾反乎爾?！?/span>
投人詩文，有語忌者，不可不知。人有上文潞公詩，用壽考字。公曰：「五曰考終命，和我死也說了?！?/span>程子山自中書舍人謫為贛州安遠令，士子上生日詩，用岳降事。子山曰：「降做縣令了，更去甚處？」周茂振賀劉季高由謫籍放自便，啟云：「十年去國，驚我馬之虺隤；一日還家，喜是翁之矍鑠?！?/span>季高曰：「『是翁』卻將對『我馬』?！?/span>此類多矣。至如紹興間，張叔夜之子常先，為江西常平使者，有小官上啟，其自序處云：「叔夜粗疏，次山漫浪。」常先大怒曰：「我爺何曾粗疏！」雖常先不學(xué)可笑，然小官亦當問上官家諱。吉州推官李椿，嘗干一上官舉狀，而上官家諱有復(fù)名而一字椿者，初許薦而后不與諸。余族弟炎正字濟翁，作一啟以解之云：「諱名不諱姓，雖存羊棗之遺文；言在不言徵，亦有杏壇之故事。」上官遂舉之。濟翁年五十二乃登第，初任寧遠簿，甚為京丞相所知，有啟上丞相云：「秋驚一葉，感蒲柳之先知；春到千花，嘆桑麻之后長。」丞相遂下待除掌故之令。
尤延之嘗舉前輩四六有云：「秉圭執(zhí)璧，禮天地之神祇；潔粢豐盛，報祖宗之功德。」謂其不造語而體面大。又嘗愛子由行詞有云：「養(yǎng)德丘園，本無求于當世；書名史策，恍若疑其古人。」
《詩》曰：「燕及皇天?！?/span>又曰：「誕彌厥月?！?/span>而介甫《賀進筑熙河表》云：「旌旃所指，燕及氐羌；樓櫓相望，誕彌河隴?！?/span>
淵明、子美、無己三人作《九日》詩，大概相似。子美云：「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span>淵明所謂「塵爵恥虛罍，寒花徒自容」也。無己云：「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祇作去年香。」此淵明所謂「日月依辰至，舉俗愛其名」也。
介甫當國，喜言農(nóng)田水利。有獻議梁山濼可涸之以為田，介甫欲行之，又念水無所歸，以問劉貢父，曰：「此事楊蟠無齒?！?/span>貢父退，介甫思其說而不得，呼其子雱，問以此語何意，且出何書。雱曰：「不知，當召而問之?！?/span>貢父既至，雱以父之問問焉。貢父笑曰：「此易曉耳。楊蟠杭人，善作詩，自號浩然居士，相公熟識之。今欲涸湖為田，此事浩然無涯也?！?/span>一時聞?wù)呓^倒。
東坡詩云：「臥占寬閒五百弓?！?/span>汪彥章啟云：「嗟甫里百弓之別墅?！?/span>七尺二寸為一弓，事見《釋梵》。一尺八寸為一肘，四肘為一弓。今《通鑒》二百四十八卷會昌五年：「祠部奏天下寺四千六百，蘭若四萬?！?/span>注下亦詳。史炤釋文引《薩波多論》云：「西天度地，以四肘為一弓。去寺店五百弓，不遠不近，以閒靜處為蘭若?！?/span>今以唐尺計之，蓋二里許也。
或問：「何謂雙聲疊韻？」曰：「行穿詰曲崎嶇路，又聽鉤辀格磔聲?！?/span>上句疊韻，下句雙聲也。「何謂蜂腰鶴膝？」曰：「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掃千人軍?！?/span>「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span>前一聯(lián)蜂腰，后一聯(lián)鶴膝也。
近世蜀人多妙于四六，如程子山、趙莊叔、劉韶美、黃仲秉，其選也，然未免作意為之者。張欽夫深于經(jīng)學(xué)，初不作意于文字間，而每下筆必造極。紹興辛巳年，其父魏公久謫居永州，得旨自便，欽夫代作謝表，自敘有云：「家國異謀，固難調(diào)于眾口；天日下照，夫何歉于一心。茲蓋皇帝陛下，體堯之仁，行禹之智。微彰以道，必因天地之時；動化若神，孰測風(fēng)雷之用？」其辭平，其味永，其韻孤，豈作意為之者。時年二十九。
李方叔之孫大方，字允蹈，少時嘗作《思故山賦》，諸公間稱之，以為似邢居實。晚得一鹖冠，今為雜買場，寄予詩一編，多有警句。如：「三百年來今幾秋？天地自老江自流。」如：「笛聲吹起白玉槃，正照御前楊柳碧?！?/span>如：「可憐一代經(jīng)綸業(yè)，不抵鐘山幾首詩。」如：「后院落花人不到，黃鸝飛下石榴陰。」大似唐人。
乾隆四十年，歲次乙未，三月二日，借鶴年先生藏本，校于桐花館。是日北風(fēng)揚沙，塵埃滿室，扃鐍窗戶，無少隙漏，如閉車箱中作新婦也。鮑淥飲手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