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皇帝天縱神圣文武，雖藝文馀事，天下瞻仰如日月星斗，一篇朝出，四海夕傳。自始即位，制《太陵挽詩》五章：「武帳初籌夜，云軿忽帝鄉(xiāng)。百神朝禹穴，三載服堯喪。北極聯(lián)龍袞，西風(fēng)析雁行?？这徘Ч攀?，纘述愧重光。」「姑射仙期早，華胥夢已陳。朝廷繄圣母，基業(yè)付沖人。日轉(zhuǎn)銅壺晝，天移玉座春。九門笳鼓發(fā)，悲慟屬車塵?！埂割Ｕ芴熵v，神機(jī)智獨(dú)謀。塵流藏寶閣，煙鎖受降樓。風(fēng)急鸰原晚，霜寒雁序秋。遺衣今在寢，猶想未明求?！埂该坑刑熳?，猶思玉色溫。瑤階花自落，寶扇影空存。重感天休戚，欽承世及恩。欲階追述志，永紹裕陵尊。」「憶開王邸日，曾駐六龍飛。玉宇春初永，金盤露未晞。荊根方并秀，棣萼更交輝。今日承基序，追懷往事非?！挂南囊褷幹S誦，萬國同聲。又君臣賡載，光絕前古。每賜宰臣詩，流傳至今。獨(dú)略載和篇，如《宣和玉宇》詩：「帝心少愒萬機(jī)勞，倚壑開門對寂寥。朱拱留云晴入岫，碧巖竇月夜成瑤。泛桃出水花誰誤，乘鶴飛仙手可招。三十六天今第一，人天相際路非遙。」《西垣紫芝》詩：「華省宣猷合太和，國芝今已見祥多。親承雨露由黃闥，秀發(fā)瓊瑤上紫柯。自是堯階先有莢，敢同周畝旅歸禾。從臣休第甘泉頌，云漢為章帝作歌?！埂逗驮n高麗》：「樓上珠明晝漏殘，樓前鼓吹半天寒。云間列曜分千炬，木末行廚走百盤。近報(bào)車書通朔漠，好傳燈火到更安。玉霄簾捲天顏近，多少都人舉首看?！埂督菢清a燕》：「初元后夜宴慈頒，闕角重來暖卻寒。妙舞蹁躚回鳳鑒，大弦嘈雜落珠盤。路由丹陛人誰到，身在半天心敢安。爛熳春光歌鼓盛，老年今似霧中看?！剐透託q，上將祀方丘，積雨未解。至日，陰云廓開，鑾輅出郊，都人士女，帷觀夾道，禮儀明備，盛無前此。玉色喜甚，降輅走筆，賜魯公詩曰：「偃武欣逢大有年，袛宮齋祓若冰淵。方虞作解濡青輅，可喜虛蟾湛碧天。多士三千鹓就列，都人百萬錦成川。祖宗基構(gòu)持盈大，三載坤輿敢怠焉?！骨颐ず鸵赃M(jìn)，即應(yīng)制曰：「鑾輅方丘接九年，帝誠蠲潔契心淵。鬼神雷雨朝中夜，星月旂常戴曉天。朱夏好風(fēng)臨至日，霽光浮水見因川。聲明文物追千古，革陋承休莫大焉?！寡鑫┥窕?，多成于頃刻，獨(dú)魯公以耆儒仰副帝澤，上每特出宸章，群臣莫望也。榮耀家庭，傳之無窮。大懼未廣，輒紀(jì)其一二，以見君臣相與之盛，詳見家集云。
《唐書·列女傳》：王圭微時(shí)，母盧氏嘗云：「子必貴，但未見汝與游者。」圭一日引房玄齡、杜如晦過之。母曰：「汝貴無疑?！顾d止此而已。質(zhì)之少陵詩，事未究也?！端椭乇碇锻醭f》云：「我之曾老姑，爾之高祖母?！箘t圭母杜氏，非盧氏也。又云：「爾祖未顯時(shí)，歸為尚書婦。隋朝大業(yè)末，房杜俱交友。長者來在門，荒年自糊口。家貧無供給，客位但箕帚。俄頃羞頗珍，寂寥人散后。人怪鬢發(fā)空，吁嗟為之久。自陳剪髻鬟，粥市充杯酒。上云天下亂，宜與英俊厚。向竊窺數(shù)公，經(jīng)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風(fēng)云合，龍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辭兒女丑。秦王時(shí)在坐，真氣驚戶牖。及乎貞觀初，尚書踐臺斗。夫人常肩輿，上殿稱萬壽。六宮師柔順，法則化妃后。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蛊渖舷略斨B如此。且一婦人識真主于側(cè)微間，事尤偉甚。史缺失而繆誤，獨(dú)少陵載之，號 「詩史」，信矣夫！
熙寧初，張侍郎掞以二府成，詩賀王文公。公和曰：「功謝蕭規(guī)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故娟戅r(nóng)師。農(nóng)師曰：「蕭規(guī)曹隨，高帝論功，蕭何第一，皆摭故實(shí)。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构υ唬骸缸由茊栆病ｍn退之《斗雞聯(lián)句》『感恩慚隗始』，若無據(jù)，豈當(dāng)對『功』字耶？」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為倒置眉目，返易巾裳，蓋慎之如此。
張乖崖少時(shí)任俠擊劍，心溢六合，將遺世仙去，始與逸人傅霖詩：「寄語巢由莫相笑，此生終不羨輕肥?！雇須q罷成都，轉(zhuǎn)守宛丘，有被褐騎驢叩門大呼曰：「語尚書青州傅霖?！归捓糇甙?。公曰：「傅先生天下士，汝何人？敢呼姓名！」霖笑曰：「別子一世，尚爾童心，是豈知世間有我哉？」公問何昔隱今出，霖曰：「子將去矣，來報(bào)子耳。」公曰：「詠亦自知之?！沽卦唬骸钢獜?fù)何言！」后一月，公薨。出入清都者久矣，及聞傅霖事，然后知其為真仙無疑。余謂：若子房于黃石公，武侯于龐德公，李藥師于虬髯客，顏魯公于張志和，李太白于賀知章，少陵于司馬子微，文章跨古，功業(yè)蓋世，后者未嘗不遇寰宇外士，發(fā)發(fā)激厲而光華垣赫、悚動(dòng)千古者，又豈特乖崖而已。世不尚師友而聞道者鮮矣。
本朝狀頭入相者，呂文穆公蒙正、王文正公曾、李文定公迪、宋元憲公庠。元憲登庸，知制誥石揚(yáng)休賀以詩曰：「皇朝四十三龍首，身到黃扉止四人?！乖獞棿笙?，持示同列。樞密副使王伯庸堯臣覽之，矍然色動(dòng)，徐曰：「何不道『已四人』，而特言『止』，惜哉！」蓋伯庸實(shí)繼元憲魁天下士，然未幾薨于位。自慶歷距今，迄未有先多士而后大拜者，異哉！
杜子美《宿龍門》詩：「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裹S魯直校本云：「王荊公言『天闕』當(dāng)作『天閱』，對『云臥』為親切耳。」余嘗讀韋述《東都記》：龍門號雙闕，以與大內(nèi)對峙，若天闕焉。此《宿龍門》詩也用「闕」字何疑？二公言詩固不同，于同處乃復(fù)爾耶！
歐陽公《歸田錄》論王建《霓裳詞》「弟子部中留一色，聽風(fēng)聽水作《霓裳》」，以不曉聽風(fēng)聽水為恨。余嘗觀唐人《西域記》云：「龜茲國王與臣庶知樂者，于大山間聽風(fēng)水之聲，均節(jié)成音，后翻入中國，如《伊州》、《涼州》、《甘州》，皆自龜茲至也。」此說近之，但不及《霓裳》耳。鄭嵎《津陽門詩》注：葉法善引明皇入月宮，聞樂歸，留寫其半。會(huì)西涼府楊敬遠(yuǎn)進(jìn)《婆羅門曲》，聲調(diào)吻同，按之便韻，乃合二者制《霓裳羽衣》；則知《霓裳》亦來自西域云。
蔡文忠公齊擢進(jìn)士第一，以將作丞倅兗，將母之官，少年銳氣，日沉酣，以酒色廢務(wù)。賢良賈公 疏罔居郡中，屢謁不得見，因書一絕于屏間云：「圣君寵厚龍頭選，慈母恩深鶴發(fā)垂。君寵母恩俱未報(bào)，酒如為患悔何追?！刮闹乙娭?，亟往泣謝，自是終身不飲酒。
《唐書·杜甫傳》：與李白、高適同登吹臺，概然莫測也。質(zhì)之少陵《昔游詩》：「昔者與高李，同登單父臺?！辜粗谴蹬_。三人皆詞宗，果登吹臺，豈無雄詞杰唱著后世哉？
魯公嘗云：應(yīng)制詩，人罕得體，獨(dú)少陵深踐閫域，如「翼亮貞文德，丕承戢武威」?！戈渫?，唐人猶間能道之，至「丕承」字，何人敢入詩？亦道所不到也。是真得應(yīng)制體。不在于南金大貝，疊積滿前。前輩亦論，詩家何假金玉而后見富貴。東坡評王禹玉詩是「至寶丹」，何金珠玳瑁之多也。
作詩妙處在以故事敘實(shí)事，王文公尤高勝。熙寧中，華山圮，冰木稼。不久，韓魏公薨。公作詩：「木稼嘗聞達(dá)官怕，山頹果見哲人萎?！褂每鬃诱Z「太山其頹乎」?！杜f唐史》：寧王臥疾，引諺語曰：「木稼達(dá)官怕。」必大臣當(dāng)之，吾其死矣。已而果然。此故事敘實(shí)事也。
嘉祐初，王文公、陸子履同在書林。日者王生一日見兩公，言介甫自此十五年出將入相。顧子履曰：「陸學(xué)士無背，仕宦齟齬多難，且壽不滿六十，官不至侍從?！菇匀缙溲?。子履死，家人悉夢云：「帝命同宋次道修官制，凡吾平生所著職官書，可盡焚之。」未幾，朝廷果修官制焉。文公在金陵追傷子履詩云：「主張壽祿無三甲，收拾文章有六丁?！褂谩豆茌`傳》謂弟辰曰：「吾背無三甲，腹無三壬，不壽之兆。」及退之「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此亦故事敘實(shí)事，而「三甲」、「六丁」，儼若天成也。
陶淵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詩家視淵明，猶孔門視伯夷也。其集屢經(jīng)諸儒手校，然有《問來使》篇，世蓋未見，獨(dú)南唐與晁文元家二本有之。詩云：「爾從山中來（一作『南山』），早晚發(fā)天目。我屋（一作『家』）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dāng)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yīng)熟?！估钐住稘￡柛星铩吩姡骸柑樟顨w去來，田家酒應(yīng)熟?！蛊淙≈T此云。
薛許昌《答書生贈(zèng)詩》：「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終。」譏其不能變態(tài)也。大抵屑屑較量屬句平勻，不免氣骨寒局，殊不知詩家要當(dāng)有情致，抑揚(yáng)高下，使氣宏拔，快字凌紙。又用事能破觚為圓，剉剛成柔，始為有功，昔人所謂縛虎手也。蘇子美《窮居和長安帥葉清臣見寄》：「玉帳夜嚴(yán)兵似水，茅齋春靜草如煙?！箹|坡嘗作詩：「天邊鴻鵠不易得，便令作對隨家雞?！褂钟小缸?qū)猛虎如群羊」 ，真佳語也。
二宋俱為晏元獻(xiàn)門下士，兄弟雖甚貴顯，為文必手抄寄公，懇求雕潤。嘗見景文寄公書曰：「莒公兄赴鎮(zhèn)圃田，同游西池，作詩『長楊獵罷寒熊吼，太一波閑瑞鵠飛』，語意驚絕。因作一聯(lián)云：『白雪久殘梁復(fù)道，黃頭閑守漢樓船。』」仍注「空」字于「閑」之旁，批云：「二字未定，更望指示。」晏公書其尾云：「『空』優(yōu)于『閑』。且見雖有船不御之意，又字好語健?！股w前輩務(wù)求博約，情實(shí)純至如此。
李太白歷見司馬子微、謝自然、賀知章，或以為可與神游八極之外，或以為謫仙人，其風(fēng)神超邁英爽可知。后世詞人狀者多矣，亦間于丹青見之，俱不若少陵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見風(fēng)采，此與李太白傳神詩也。
元豐中，王文公在金陵，東坡自黃北遷，日與公游，盡論古昔文字，閑即俱味禪悅。公嘆息謂人曰：「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箹|坡渡江至儀真，《和游蔣山詩》寄金陵守王勝之益柔，公亟取讀，至「峰多巧障日，江遠(yuǎn)欲浮天」，乃撫幾曰：「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二句?！褂衷谑Y山時(shí)，以近制示東坡，東坡云：「若『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自屈、宋沒世，曠千馀年，無復(fù)《離騷》句法，乃今見之?！骨G公曰：「非子瞻見諛，自負(fù)亦如此，然未嘗為俗子道也?！巩?dāng)是時(shí)，想見俗子掃軌矣。
古人濡筆弄翰者，不貴雕文織采，過為精致，必先識題，則可識當(dāng)否。知此乃可究工拙，不然，破的者鮮矣。嘗侍魯公燕居， 顧為某曰：「汝學(xué)詩，能知歌、行、吟、謠之別乎？近人昧此，作歌而為行，制謠而為曲者多矣。且雖有名章秀句，若不得體，如人眉目娟好而顛倒位置，可乎？」余退讀少陵諸作者，默有所契，惟心語口，未嘗為人語也。
人之好惡，固自不同。子美在蜀作《悶詩》曰：「捲簾唯白水，隱幾亦青山?！谷羰褂嗑哟耍瑧?yīng)從王逸少語「吾當(dāng)卒以樂死」，豈復(fù)更有悶耶？
王君玉琪詩務(wù)刻琢，而深淳獨(dú)至，高視古今。每云：「初學(xué)詩，易于形狀寫物，而難于題贈(zèng)，至成一家言，則反此?！咕瘛肚锖笊弻?shí)詩》：「蠶寒冰繭瘦，蜂老露窠欹?！贡扰d曲盡其妙也。他詩數(shù)百千首，字字清峙，讀之如咀冰嚼雪。若「寒魚不食清池釣，靜鷺頻驚小閣棋」，《聞角》詩「隴雁半驚天在水，征人相顧月如霜」之類是也。
王君玉謂人曰：「詩家不妨 間用俗語，尤見工夫?！寡┲刮聪?，俗謂「待伴」。嘗有《雪詩》：「待伴不禁鴛瓦冷，羞明常怯玉鉤斜?！埂复椤?、「羞明」皆俗語，而采拾入句，了無痕颣，此點(diǎn)瓦礫為黃金手也。
王仲至欽臣能詩，短句尤秀絕。初試館職，有詩云：「古木陰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墻。」王文公見之，甚嘆愛，為改為「奏賦長楊罷」，且云「詩家語如此乃健」。是知妙手斡旋，不煩繩削而自合矣。
藥名詩，世云起自陳亞，非也。東漢已有「離合體」，至唐始著「藥名」之號，如張籍《答鄱陽客》「江皋歲暮相逢客，黃葉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詩向松桂，心中萬事喜君知」是也。
集句自國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開敏，以文為戲，然后大著。嘗見手書《下第偶成》：「一生不得文章力，欲上青云未有因。圣主不勞千里召，嫦娥何惜一枝春。鳳凰詔下雖沾命，豺虎叢中也立身。啼得血流無用處，著朱騎馬是何人？」又云：「年去年來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門去，獨(dú)對東風(fēng)舞一場?！怪猎S間，王文公益工于此。人言起自公，非也。
丹陽焦山斷崖石《瘞鶴銘》，字雄強(qiáng)如倚劍戟，書之冠冕也；或傳為王逸少。自晉迄唐，論書者未嘗及之，而碑言華陽真逸撰。歐陽文忠公《集古跋》云：「顧況道號?！固K子美詩：「山陰不見換鵝經(jīng)，京口空傳《瘞鶴銘》?！拐孀饔臆姇印Ｓ嘧x《道藏·陶隱居外傳》：隱居號華陽真人，晚號華陽真逸。道書言華陽金壇之地，第八洞天，東北門在潤州境也。丹陽與茅山地相犬牙。又三茅，陶故居，則《瘞鶴銘》為隱居不疑。歐陽公精識絕世，于是正尤審，一質(zhì)以意乃誤，是以君子慎于傳疑也。又碑旁小碣刻詩云：「江外水不凍，今年寒苦遲。三山在何許？欲到風(fēng)引歸?！购箢}「丹陽掾王瓚作」。近時(shí)發(fā)地，復(fù)得一小石云：「縱步不知遠(yuǎn)，夕陽猶未回。好花隨意發(fā)，流水趁人來?！苟诸悺动廁Q銘》，殊不可考。余嘉其清綺，并錄之云。
《榭萱錄》云：「杜子美自負(fù)其詩，鄭虔妻病瘧，過之云：當(dāng)誦予詩，瘧鬼自避。初云『日月低秦樹，乾坤繞漢宮』；不愈，則誦『子章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又不愈，則誦『虬須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則盧、扁無如之何?！勾颂莆此鬃又?。少陵與虔結(jié)交，義動(dòng)死生。若此乃昨暮小兒語耳，萬無此理?！蛤绊毸铺凇?，乃《八哀詩》謂汝陽王琎也。琎雖死先于虔，而《八哀詩》乃鄭虔輩沒后同時(shí)作，則虔不及見此詩明矣。
詩之聲律，至唐始成。然亦多原六朝旨意，而造語工夫，各有微妙。何遜《入西塞詩》：「薄云巖際出，初月波中上?！怪辽倭辍督呅￠w》則云：「薄云巖際宿，孤月浪中翻。」雖因舊而益妍，此類獺髓補(bǔ)痕也?！队衽_集序》：「金星將婺女爭華，麝月與嫦娥競爽?！贡饼R碑云：「浮云共嶺松張蓋，秋月與巖桂分叢?！光鬃由健恶R射賦》：「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雇醪峨蹰w記》：「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薛逢云：「原花將晚照爭紅，怪石與寒流共碧。」「銀章與朱紱相輝，熊軾共隼旟爭貴。」語意互相剽竊，所謂左右拔劍，彼此相笑，于少陵精粗有間矣。學(xué)者當(dāng)知古人所謂須機(jī)杼自成一家風(fēng)骨，不可與人同生共活也。
杜少陵云：「作詩用事，要如釋氏語：水中著鹽，飲水乃知鹽味?！勾苏f詩家密藏也。如「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dòng)搖」。人徒見凌轢造化之氣，不知乃用事也。《襧衡傳》：「撾漁陽摻，聲悲壯?！埂稘h武故事》：「星辰影動(dòng)搖，東方朔謂民勞之應(yīng)。」則善用故事者，如系風(fēng)捕影，豈有跡耶？此理迨不容聲，余乃顯言之，已落第二矣。
都人劉克者，窮該典籍，人有僻書疑事，多從質(zhì)之。嘗注杜子美、李義山集，與客論云：「子美《人日詩》：『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陰時(shí)。』人不能知。四百馀年來，唯子美與克會(huì)耳。」因取書示客曰：「此方朔占書也。歲旦至八日：一雞、二犬、三豕、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谷。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陰則災(zāi)。少陵意謂天寶流離，四方云擾幅裂，人物歲歲俱災(zāi)，此豈《春秋》書『王正月』意耶？」深得古人用心如此。
作詩者，陶冶物情，體會(huì)光景，必貴乎自得。蓋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強(qiáng)力至也。譬之秦武陽氣蓋全燕，見秦王則戰(zhàn)掉失色；淮南王安，雖為神仙，謁帝猶輕其舉止。此豈由素習(xí)哉？余以謂少陵、太白，當(dāng)險(xiǎn)阻艱難，流離困躓，意欲卑而語未嘗不高；至于羅隱、貫休，得意偏霸，誇雄逞奇，語欲高而意未嘗不卑。乃知天稟自然，有不能易者也。
李義山《雜纂》，品目數(shù)十，蓋以 文滑稽者。其一曰「殺風(fēng)景」，謂清泉濯足、花上曬裈、背山起樓、燒琴煮鶴、對花飲茶、松下喝道。晏元獻(xiàn)慶歷中罷相守潁，以惠山泉烹茶注，從容置酒，賦詩曰：「稽山新茗綠如煙，靜挈都藍(lán)煮惠泉。未向人間殺風(fēng)景，更持醪醑醉花前?！雇跷墓S末居金陵，蔣大漕穎叔夜謁公于蔣山，騶從甚都。公取「松下喝道」語戲之：「扶衰南陌望長楸，燈火如星滿地流，但怪傳呼殺風(fēng)景，豈知禪客夜相投?！棺源恕笟L(fēng)景」之語頗著于世。
讀書天下難事，著功有淺深耳。唐人以詩為專門之學(xué)，雖名世善用古事者，或未免小誤。如王摩詰詩：「衛(wèi)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shù)奇?！埂覆粩∮商煨摇梗嘶羧ゲ?，非衛(wèi)青也?！度ゲ鳌吩疲骸钙滠妵L先大將軍，亦有天幸，未嘗困絕?！挂庥小复髮④姟棺?，誤指去病作衛(wèi)青爾。李太白「山陰道士如相訪，為寫《黃庭》換白鵝?！鼓恕兜赖陆?jīng)》，非《黃庭》也。逸少嘗寫《黃庭》與王修，故二事相紊。杜牧之尤不勝數(shù)。前輩每云：「用事雖了在心目間，亦當(dāng)就時(shí)討閱，則記牢而不誤。」端名言也。
丹青吟詠，妙處相資。昔人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者，蓋畫手能狀，而詩人能言之。唐有《盤車圖》，畫重崗復(fù)嶺，一夫驅(qū)車山谷間。歐陽賦詩：「坡長阪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褂帜咸飘嬏枴端臅硤D》，其一剔耳者，曲肘仰面作挽弓勢；一搔首者，使小青理發(fā)，趺坐頫首，兩手置膝作輪指狀。魯直題云：「剔耳厭塵暄，搔頭數(shù)歸日?！骨耶嫻ひ獬跷幢厝?，而詩人廣大之。乃知作詩者徒言其景不若盡其情，此題品之津梁也。
唐人吊杜子美：「賦出三都上，詩須二雅求。」蓋少陵遠(yuǎn)繼周詩法度。余嘗以經(jīng)旨箋其詩云：「『與奴白飯馬青芻』，雖不言主人，而待奴、馬如此，則主人可知。與《詩》所謂『言刈其楚，言秣其馬』；『言刈其蔞，言秣其駒』同意。又『小城萬丈馀，大城鐵不如』，則小城難為高、大城難為堅(jiān)故也。正得古人著書互相備意。」
歐陽文忠公曰：「為文要當(dāng)做不盡，乃有馀味。」又曰：「為文之體，初欲奔放，抗志氣于八極之表，久當(dāng)收節(jié)，使簡嚴(yán)正，或時(shí)肆發(fā)以自舒，勿拘一體，則盡善矣?！蛊湔撁肥ビ嵩娫唬骸钙┤缪嘏献杂锈艖B(tài)。又如食橄欖，真味久愈在?！构恼轮芰魈烊溃刮闹髅?，信不誣已。
黃魯直嘗語嗜學(xué)者：「少陵論吳道子畫云：『前輩吳生遠(yuǎn)擅場?！簧w古人于能事不獨(dú)近跨時(shí)輩，要須于前輩中擅場耳。」
晏元獻(xiàn)守汝陰，梅圣俞自都下特往見之，劇談古今作詩體制。圣俞將行，公置酒潁河上，因言古今章句中全用平聲，制字穩(wěn)帖，若神施鬼設(shè)者，如「枯桑知天風(fēng)」是也，恨未見側(cè)字詩。圣俞既引舟，遂作五側(cè)體寄公：「月出斷岸口，影照別舸背。且獨(dú)與婦飲，頗勝俗客對。月漸上我席，暝色亦稍退。豈必在秉燭，此景已可愛?！勾嗽娂乙环N事也。
少陵《飲中八仙歌》用韻，「船」字、「眠」字、「天」字各二用，「前」字凡三，于古未見其體。余嘗質(zhì)之叔父文正，曰：「此歌分八篇，人人各異，雖制重韻無害，亦周詩分章意也?！刮諣┧蹦?，可不知乎。
三吳僧義海，朱文濟(jì)孫，以琴世其業(yè)，聲滿天下。歐陽文忠公嘗問東坡：「琴詩孰優(yōu)？」坡答以退之《聽穎師琴》。公曰：「此只是聽琵琶爾。」或以問海，曰：「歐陽公一代英偉，何斯人而斯誤也?！宏顷莾号Z，恩怨相爾汝』，言輕柔細(xì)屑，真情出見也；『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精神馀溢，竦觀聽也；『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yuǎn)隨飛揚(yáng)』，縱橫變態(tài)，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又見穎孤絕，不同流俗下俚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qiáng)』，起伏抑揚(yáng)，不失故常也。皆指下絲聲妙處，惟琴為然。琵琶格上聲，烏能爾耶？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譏評也?！箹|坡后有《聽賢師琴詩》：「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不識宮與角，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門前剝啄誰扣門？山僧未閑君勿瞋。歸家且覓千斛水，洗凈從來箏笛耳?！乖姵桑臍W公而公亡，每以為恨?？蛷?fù)問海，海曰：「東坡詞氣，倒山傾海，然亦未知琴。『春溫和且平，廉折亮以清』，絲聲皆然，何獨(dú)琴也；又特言大小琴聲，不及指下之韻。『牛鳴盎中雉登木』，概言宮角耳，八音宮角皆然，何獨(dú)絲也？」聞?wù)咭院橹?。余嘗考今昔琴譜，謂宮者非宮，角者非角。又五調(diào)疊犯，特宮聲為多，與五音之正者異，此又坡所未知也。
東漢之士尚名節(jié)，不以死生易其節(jié)，顧豈同小夫以利害錙末動(dòng)心？風(fēng)教之善，歆艷后世。余謂嚴(yán)子陵有以激厲其端也。權(quán)德輿作《嚴(yán)子陵》詩曰：「潛驅(qū)東漢風(fēng)，日使薄者淳?！勾苏Z典刑可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