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芝有《太倉稊米集》，已著錄。周必大《二老堂詩話》辨金鎖甲一條，稱《紫芝詩話》百篇，此本惟存八十條。又《山海經(jīng)》詩一條稱《竹坡詩話》第一卷，則必有第二卷矣。此本惟存一卷，蓋殘缺也。必大嘗譏其解綠沈金鎖之疏失。又譏其論陶潛“刑天舞干戚”句剿襲曾纮之說。又譏其《論譙國集》一條，皆中其失。他如論王維襲李嘉祐詩，尚沿李肇《國史補》之誤。論柳宗元身在刀山之類，亦近于惡諢。然如《辨嘲鼾睡》非韓愈作，辨《留春不住》詞非王安石作，辨《韓愈調(diào)張籍詩》非為元稹作，皆有特見。其馀亦頗多可采。惟其中李白、柳公權(quán)與文宗論詩一條，時代殊不相及。此非僻人僻事，紫芝不容舛謬至此。殆傳寫者之誤歟？}}
杜少陵《游何將軍山林詩》，有“雨拋金鎖甲，苔臥綠沉槍”之句，言甲拋于雨，為金所鎖，槍臥于苔，為綠所沉，有“將軍不好武”之意。余讀薛氏《補遺》，乃以綠沉為精鐵，謂隋文帝賜張奫以綠沉之甲是也，不知金鎖當(dāng)是何物。又讀趙德麟《侯鯖錄》，謂綠沉為竹，乃引陸龜蒙詩：“一架三百竿，綠沉森杳冥。”此尤可笑。
戴良少所推服，每見黃憲，必自降薄，悵然若有所失。母問：“汝何不樂乎，復(fù)從牛醫(yī)兒所來耶？”王履道詩：“不見牛醫(yī)黃叔度，即尋馬磨許文休?！闭Z雖工，然牛醫(yī)，叔度之父耳，非叔度也。
聰聞復(fù)，錢塘人，以詩見稱于東坡先生。余游錢塘甚久，絕不見此老詩。松園老人謂余言：“東坡倅錢塘?xí)r，聰方為行童試經(jīng)。坡謂坐客言，此子雖少，善作詩，近參寥子作昏字韻詩，可令和之。聰和篇立成，云：‘千點亂山橫紫翠，一鉤新月掛黃昏。’坡大稱賞，言不減唐人，因笑曰：‘不須念經(jīng)也做得一個和尚?！悄?，聰始為僧?！?/p>
東坡詩云：“君欲富餅餌，會須縱牛羊?！笔獠豢蓵?。河朔土人言，河朔地廣，麥苗彌望，方其盛時，須使人縱牧其間，踐蹂令稍疏，則其收倍多，是縱牛羊所以富餅餌也。
維揚之?dāng)_，衣冠皆南渡。王邦憲客宛陵，與其鄉(xiāng)人相遇，作集句云：“揚子江頭楊柳春，衣冠南渡多崩奔。柳條弄色不忍見，東西南北更堪論。誰謂他鄉(xiāng)各異縣，豈知流落復(fù)相見。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為問淮南米貴賤?！逼鋽⑹掠星橹聻榭上?，近時集句所未有也。
集句近世往往有之，惟王荊公得此三昧。前人所傳，如“雨荒深院菊，風(fēng)約半池萍”之句，非不切律，但苦無思耳。
孔毅父喜集句，東坡嘗以“指呼市人如使兒”戲之。觀其《寄孫元忠詩》云：“不恨我衰子貴時，經(jīng)濟實藉英雄姿。君有長才不貧賤，莫令斬斷青云梯。驊騮作駒已汗血，坐看千里當(dāng)霜蹄。省郎京君[1]必俯拾，軍符侯印取豈遲?！贝粶p《胡笳十八拍》也。
紹興初，有退相寓永嘉，獨陳用中彥才雖鄰不謁。及再相，有薦之者，止就部注邑連江，戲作小詩云：“命賤安能比鉅公，偶然年月與時同。只因日上爭些子，笑向連江作釣翁?！鄙w其所生年月時適與時宰同，但日差異耳。
東坡游西湖僧舍，壁間見小詩云：“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春風(fēng)自有期，桃李亂深塢?！眴栒l所作，或告以錢塘僧清順者，即日求得之。一見甚喜，而順之名出矣。馀留錢塘七八年，間有能誦順詩者，往往不逮前篇，政以所見之未多耳。然而使其止于此，亦足傳也。
米元章少時作邑，會歲大旱，遣吏捕蝗甚急。有鄰邑宰忽移文責(zé)之，謂吏驅(qū)蝗入境。元章取公牒作一絕句，書其背而遣之，云：“蝗蟲本是天災(zāi)，不由人力擠排。若是敝邑遣去，卻煩貴縣發(fā)來。”見者大笑。
東萊蔡伯世作《杜少陵正異》，甚有功，亦時有可疑者。如“峽云籠樹小，湖日落船明”，以“落”為“蕩”，且云非久在江湖間者，不知此字之為工也。以馀觀之，不若“落”字為佳耳。又“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陰”，以“宿”為“沒”字?！皼]”字不若“宿”字之意味深遠甚明。大抵五字詩，其邪正[2]在一字間，而好惡不同乃如此，良可怪也。
客有誦淵明《閒情賦》者，想其于此亦自不淺?；騿栕停骸皽Y明有侍兒否？”皆不知所對。一人言有之。問其何以知，曰：“所謂‘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此豈非有侍兒耶？”于是坐客皆發(fā)一笑。
杜少陵之子宗武，以詩示阮兵曹，兵曹答以斧一具，而告之曰：“欲子砍斷其手，不然天下詩名，又在杜家矣?！扁艊L觀少陵作《宗武生日詩》云：“自從都邑語，已伴老夫名。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眲t宗武之能詩為可知矣。惜乎其不可得而見也。
士大夫?qū)W淵明作詩，往往故為平淡之語，而不知淵明制作之妙，已在其中矣。如《讀山海經(jīng)》云“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瑤流”，豈無雕琢之功？蓋明玕謂竹，清瑤謂水，與所謂“紅皺檐曬瓦，黃團系門衡”者，奚異。
余讀秦少游擬古人體所作七詩，因記頃年在辟雍，有同舍郎澤州貢士劉剛為馀言，其鄉(xiāng)里有一老儒，能效諸家體作詩者，語皆酷似。效老杜體云：“落日黃牛峽，秋風(fēng)白帝城?！庇葹槠娼^。他皆類此，惜乎今不復(fù)記其姓名矣。
賀方回嘗作《青玉案》詞，有“梅子黃時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郭功父有《示耿天騭》一詩，王荊公嘗為之書其尾云：“廟前古木藏訓(xùn)狐，豪氣英風(fēng)亦何有？”方回晚倅姑孰，與功父游甚歡。方回寡發(fā)，功父指其髻謂曰：“此真賀梅子也?！狈交啬宿燮漤氃唬骸熬芍^郭訓(xùn)狐。”功父髯而胡，故有是語。
鄭谷《雪詩》，如“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之句，人皆以為奇絕，而不知其氣象之淺俗也。東坡以謂此小學(xué)中教童蒙詩，可謂知言矣。然谷亦不可謂無好語，如“春陰妨柳絮，月黑見梨花”，風(fēng)味固似不淺，惜乎其不見賞于蘇公，遂不為人所稱耳。
世傳楊文公方離襁褓，猶未能言，一日，其家人攜以登樓，忽自語如成人。因戲問之：“今日上樓，汝能作詩乎？”即應(yīng)聲曰：“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怕驚天上人?！迸f見《古今詩話》載此一事，后又見一石刻，乃李太白《夜宿山寺》所題，宇畫清勁而大，且云布衣李白作。而此又以為楊文公作何也？豈好事者竊太白之詩，以神文公之事與，抑亦太白之碑為偽耶？
韓退之《城南聯(lián)句》云：“紅皺曬檐瓦，黃團系門衡?！薄包S團”當(dāng)是瓜蔞，“紅皺”當(dāng)是棗，退之狀二物而不名，使人瞑目思之，如秋晚經(jīng)行，身在村落間。杜少陵《北征詩》云：“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贝艘嗍钦f秋冬間籬落所見，然比退之頗是省力。
有作陶淵明詩跋尾者，言淵明《讀山海經(jīng)》詩有“形夭無千歲，猛志固有在”之句，竟莫曉其意。后讀《山海經(jīng)》云：“刑天，獸名也，好銜干戚而舞?！蹦酥遄纸藻e?！靶呜病蹦耸恰靶烫臁?，“無千歲”乃是“舞干戚”耳。如此乃與下句相協(xié)。傳書誤繆如此，不可不察也。
樞密張公嵇仲，喜談兵論邊事，面目極嚴冷，而作小詩有風(fēng)味。岐王宮有侍兒出家為比丘尼者，公賦詩云：“六尺輕羅染曲塵，金蓮步穩(wěn)櫬緗裙。從今不入襄王夢，剪盡巫山一朵云?！笔饪上惨病?/p>
徐陵《玉臺新詠》序云：“南都石黛，最發(fā)雙娥；北地燕支，偏開兩靨?！贝拚堋豆沤褡ⅰ吩疲骸把嘀С鑫鞣?，土人以染，中國謂之紅藍，以染粉為婦人色?！倍啄擞脽熤螂僦郑恢浜瘟x也？杜少陵“林花著雨胭脂濕”，亦用此二字，而白樂天“三千宮女燕支面”，卻用此二字，殊不可曉。
潮州韓文公祠有異木，世傳退之手植。去祠十?dāng)?shù)步，種之輒死。有題文公祠者，云“韓木有情春谷暖，鱷魚無種海潭清”者是也。
余頃年游蔣山，夜上寶公塔，時天已昏黑，而月猶未出，前臨大江，下視佛屋崢嶸，時聞風(fēng)鈴，鏗然有聲。忽記杜少陵詩：“夜深殿突兀，風(fēng)動金瑯珰?！被腥蝗缂赫Z也。又嘗獨行山谷間，古木夾道交陰，惟聞子規(guī)相應(yīng)木間，乃知“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之為佳句也。又暑中瀕溪，與客納涼，時夕陽在山，蟬聲滿樹，觀二人洗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謂“晚涼看洗馬，森木亂鳴蟬”者也。此詩平日誦之，不見其工，惟當(dāng)所見處，乃始知其為妙。作詩正要寫所見耳，不必過為奇險也。
夔峽道中，昔有杜少陵題詩一首，以“天”字為韻，榜之梁間，自唐至今，無敢作詩者。有一監(jiān)司過而見之，輒和少陵韻，大書其側(cè)，后有人嘲之云：“想君吟詠揮毫日，四顧無人膽似天?！边^者無不笑之。
大梁羅叔共為余言：“頃在建康士人家，見王荊公親寫小詞一紙，其家藏之甚珍。其詞云：‘留春不住，費盡鶯兒語。滿地殘紅宮錦污，昨夜南園風(fēng)雨。小憐初上琵琶，曉來思繞天涯，不肯畫堂朱戶，東風(fēng)自在楊花。’荊公平生不作是語，而有此何也？”儀真沈彥述為馀言：“荊公詩如‘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闌干’等篇，皆平甫詩，非荊公詩也?！鄙蚰嗽埣倚?，故嘗見之耳。叔共所見，未必非平甫詞也。
余家藏山谷《謝李邦直送矞云龍茶詩》，所謂“矞云從龍小蒼壁，元豐至今人未識”者是也。用川麻矮紙作鉅軸書，如拳許大，字畫飛動，可與《瘞鶴銘》《離堆記》爭雄。政和甲午，攜以示李端叔。端叔和山谷韻，又用此韻作詩見貽，且跋其尾云：“元豐八年九月，魯直入館。是月裕隆發(fā)引，前一日，百官集朝堂，與馀適相值，邂逅邦直送茶。居兩日，聞有詩，又數(shù)日，相見于文德班中，為馀口占。政和四年中元前一日，宣城周少隱出此詩相示，蓋二十有九年矣。感舊愴然，因借其韻，書于卷尾。是日太旱，久不雨而雨，黃昏月出，已而復(fù)雨?！苯B興兵至，姑溪詩帖兩牛腰，并與山谷墨妙為之一空。
李石、柳公權(quán)俱與唐文宗論詩。李石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畏不逢也?！畷兌炭嘁归L’，暗時多也?！尾槐鼱T游’，勸之照也。古人作詩之意未必爾，然人臣進言，要當(dāng)如此?！奔拔淖谟小叭私钥嘌谉?，我愛夏日長”之句，公權(quán)但云“薰風(fēng)自南來，殿閣生微涼”而已，殊不寓規(guī)諫之意何也？蓋責(zé)文宗享殿閣之涼，而不知人間之苦，所以譏之深矣，曉人豈不當(dāng)如是耶？
“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fēng)來暗香滿。繡簾一點月窺人，欹枕釵橫云鬢亂。起來庭戶悄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屈指西風(fēng)幾時來，不道流年暗中換。”世傳此詩為花蕊夫人作，東坡嘗用此詩作《洞仙歌》曲。或謂東坡托花蕊以自解耳，不可不知也。
王荊公作集句，得“江州司馬青衫濕”之句，欲以全句作對，久而未得。一日問蔡天啟：“‘江州司馬青衫濕’，可對甚句？”天啟應(yīng)聲曰：“何不對‘梨園弟子白發(fā)新’?！惫笙?。
梁太祖受禪，姚垍為翰林學(xué)士。上問及裴延裕行止曰：“頗知其人，文思甚捷?！眻呍唬骸跋蛟诤擦痔枮橄滤！碧鎽?yīng)聲曰：“卿便是上水船?！弊h者以垍為急灘頭上水船。魯直詩曰：“花氣薰人欲破禪，心情其實過中年。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jié)灘頭上水船?！鄙焦赛c化前人語，而其妙如此，詩中三昧手也。
東南之有臘梅，蓋自近時始。余為兒童時，猶未之見。元祐間，魯直諸公方有詩，前此未嘗有賦此詩者。政和間，李端叔在姑溪，元夕見之僧舍中，嘗作兩絕，其后篇云：“程氏園當(dāng)尺五天，千金爭賞憑朱欄。莫因今日家家有，便作尋常兩等看?！庇^端叔此詩，可以知前日之未嘗有也。
近世士大夫家所藏杜少陵逸詩，本多不同。余所傳古律二十八首，其間一詩，陳叔易記云，得于管城人家冊子葉中。一詩，洪炎父記云，得之江中石刻。又五詩，謝仁伯記云，得于盛文肅家故書中，猶是吳越錢氏所錄。要之皆得于流傳，安得無好事者亂真？然而如《巴西聞收京》云：“傾都看黃屋，正殿引朱衣?！庇衷疲骸翱藦?fù)誠如此，安危在數(shù)公?！庇帧吨圻^洞庭》一篇云：“蛟室圍青草，龍堆擁白砂。護江蟠古木，迎棹舞神鴉?！庇忠黄疲骸罢f道春來好，狂風(fēng)太放顛。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此決非他人可到，其為此老所作無疑。
西湖諸寺，所存無幾，惟南山靈石，猶是舊屋。寺僧言：“頃時有數(shù)道人來丐食，拒而不與，乃題詩屋山而去，至今猶存?！弊之嬵H類李北海，是唐人書也。其詩云：“南塢數(shù)回泉石，西峰幾疊煙云。登攜孰以為侶，顏寓李甲蕭耘?！焙蠛檬抡咦g之，前一句乃呂字，第二句洞字，第三句賓字，是洞賓與三人者來耳。李甲近世人，東坡以比郭恕先，善畫而有文。馀不知其為何人，當(dāng)是神仙也。
東平王興周為馀言：“東平人有居竹間自號竹溪翁者，一夕，有鬼題詩竹間云：‘墓前古木號秋風(fēng)，墓尾幽人萬慮空。惟有詩魂銷不得，夜深來訪竹溪翁。’”世傳鬼詩甚多，常疑其偽為，此詩傳于興周鄉(xiāng)里，必不妄矣。鬼之能詩，是果然也。
凡詩人作語，要令事在語中而人不知。余讀太史公《天官書》：“天一、槍、棓、矛、盾動搖，角大，兵起?！倍派倭暝娫疲骸拔甯慕锹暠瘔?，三峽星河影動搖?！鄙w暗用遷語，而語中乃有用兵之意。詩至于此，可以為工也。
白樂天《長恨歌》云：“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氣韻之近俗也。東坡作送人小詞云：“故將別語調(diào)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彪m用樂天語，而別有一種風(fēng)味，非點鐵成黃金手，不能為此也。
自古詩人文士，大抵皆祖述前人作語。梅圣俞詩云：“南隴鳥過北隴叫，高田水入低田流?！睔W陽文忠公誦之不去口。魯直詩有“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鳩卻喚雨鳩來”之句，恐其用此格律，而其語意高妙如此，可謂善學(xué)前人者矣。
林和靖賦《梅花詩》，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語，膾炙天下殆二百年。東坡晚年在惠州，作《梅花詩》云：“紛紛初疑月掛樹，耿耿獨與參橫昏?！贝苏Z一出，和靖之氣遂索然矣。張文潛云：“調(diào)鼎當(dāng)年終有實，論花天下更無香?！贝穗m未及東坡高妙，然猶可使和靖作衙官。政和間，余見胡份司業(yè)和曾公袞《梅詩》云：“絕艷更無花得似，暗香惟有月明知?！币嘧云娼^，使醉翁見之，未必專賞和靖也。
世所傳退之遺文，其中載《嘲鼾睡》二詩，語極怪譎。退之平日未嘗用佛家語作詩，今云“有如阿鼻尸，長喚忍眾罪”，其非退之作決矣。又如“鐵佛聞皺眉，石人戰(zhàn)搖腿”之句，大似鄙陋，退之何嘗作是語，小兒輩亂真，如此者甚眾，烏可不辨。
有數(shù)貴人遇休沐，攜歌舞燕僧舍者。酒酣，誦前人詩：“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鄙劧χＹF人問師何笑，僧曰：“尊官得半日閑，老僧卻忙了三日?！敝^一日供帳，一日燕集，一日掃除也。
羅叔共言：頃歲錢塘有葛道人者，無他技能，以業(yè)屨為生，得金即沽酒自飲，往來湖山間數(shù)歲矣，人無知之者。一日，為寺僧修屨，口中微有聲，狀若哦詩者。僧怪而問之，葛生笑曰：“今日偶得句耳?！眴栔?，乃云：“百囀已休鶯哺子，三眠初罷柳飛花?！弊允鞘贾錇樵娙?。世之露才揚己，急于人知者，聞斯人之風(fēng)，亦可稍愧矣。
詩人造語用字，有著意道處，往往頗露風(fēng)骨。如滕元發(fā)《月波樓詩》“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連”是也。只一“直”字，便是著力道處，不惟語稍崢嶸，兼亦近俗。何不云“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自與水相連”為微有蘊藉，然非知之者不足以語此。
有明上人者，作詩甚艱，求捷法于東坡，作兩頌以與之。其一云：“字字覓奇險，節(jié)節(jié)累枝葉。咬嚼三十年，轉(zhuǎn)更無交涉?！逼涠疲骸昂饪诔龀Ｑ?，法度法前軌。人言非妙處，妙處在于是?！蹦酥髟姷狡降?，要似非力所能。東坡嘗有書與其侄云：“大凡為文，當(dāng)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庇嘁圆坏珵槲?，作詩者尤當(dāng)取法于此。
劉元素名博文，與馀為同郡。其為人靜退有守，好作詩而語不妄發(fā)。內(nèi)子朱，賢而善事其夫，每舉案齊眉，則相敬如賓。一日，元素與客飲，分韻得柳眉，其詩云：“青眼相看君可知，精神渾在艷陽時。只因嫁得東君后，兩淚相看是別離?！痹姵?，坐客皆不悅。后數(shù)日而其妻亡，蓋詩讖也。
郭功父晚年，不廢作詩。一日，夢中作《游采石》二詩，明日書以示人，曰：“余決非久于世者。”人問其故，功父曰：“馀近詩有‘欲尋鐵索排橋處，只有楊花慘客愁’之句，豈特非馀平日所能到，雖前人亦未嘗有也。忽得之不詳。”不踰月，果死。李端叔聞而笑曰：“不知杜少陵如何活得許多時？”
詩中用雙疊字易得句。如“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此李嘉祐詩也。王摩詰乃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蹦υ懰淖窒碌米顬榉€(wěn)切。若杜少陵“風(fēng)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則又妙不可言矣。
楊次翁守丹陽，米元章過郡，留數(shù)日而去。元章好易他人書畫，次翁作羹以飯之，曰：“今日為君作河豚。”其實他魚。元章疑而不食，次翁笑曰：“公可無疑，此贗本耳。”其行，送之以詩，有“淮海聲名二十秋”之句。林子中見之，謂次翁曰：“公言無乃過與？”次翁笑曰：“二十年來，何處不知有米顛子邪？”余游濡須，識次翁之孫侃，為馀道此。
杜牧之嘗為宣城幕，游涇溪水西寺，留二小詩，其一云：“李白題詩水西寺，古木回嵓樓閣風(fēng)。半醒半醉游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此詩今載集中。其二云：“三日去還住，一生焉再游。含情碧溪水，重上粲公樓?！贝嗽娊癜癖陂g而集中不載，乃知前人好句零落多矣。
晁以道家，有宋子京手書杜少陵詩一卷，如“握節(jié)漢臣歸”乃是“禿節(jié)”，“新炊間黃粱”乃是“聞黃粱”。以道跋云：前輩見書自多，不如晚生少年但以印本為正也。不知宋氏家藏為何本，使得盡見之，想其所補亦多矣。
韓退之《城南聯(lián)句》云：“庖霜鲙玄鯽，淅玉炊香粳?！闭Z固奇甚。魯直云：“庖霜刀落鲙，執(zhí)玉酒明船?！彪m依退之，而骎骎直與少陵分路而揚鏣矣。若明眼人見之，自當(dāng)作兩等看，不可與退之同調(diào)也。
錢塘關(guān)子?xùn)|為馀言，熙寧中有長老重喜，會稽人，少以捕魚為生，然日誦觀世音菩薩不少休。舊不識字，一日輒能書，又能作偈頌，嘗作頌云：“地爐無火一囊空，雪似楊花落歲窮。乞得苧麻縫破衲，不知身在寂寥中。”此豈捕魚者之所能哉。解悟如此，蓋得觀音智慧力也。
馀讀東坡《和梵天僧守詮》小詩，所謂“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濕芒屨。唯應(yīng)山頭月，夜交照來去?！蔽磭L不喜其清絕過人遠甚。晚游錢塘，始得詮詩云：“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松扉竟未掩，片月隨行屨。時聞犬吠聲，更入青蘿去?！蹦酥溆纳钋暹h，自有林下一種風(fēng)流。東坡老人雖欲回三峽倒流之瀾，與溪壑爭流，終不近也。
杜牧之《華清宮三十韻》，無一字不可人意。其敘開元一事，意直而詞隱，曄然有《騷》《雅》之風(fēng)。至“一千年際會，三萬里農(nóng)桑”之語，置在此詩中，如使伶優(yōu)與嵇、阮輩并席而談，豈不敗人意哉。
錢塘強幼安為馀言，頃歲調(diào)官都下，始識博士唐庚，因論坡詩之妙，子美以來，一人而已。其敘事簡當(dāng)，而不害其為工。如《嶺外詩》，敘虎飲水潭上，有蛟尾而食之，以十字說盡云：“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被⒅首直阋婏嬎?，且屬對親切，他人不能到也。
韓退之《薦士詩》云：“孟軻分邪正，眸子看瞭眊。杳然粹而清，可以鎮(zhèn)浮躁?！鄙w謂孟東野也。余嘗讀孟東野《下第詩》云：“棄置復(fù)棄置，情如刀劍傷?！奔暗堑?，則自謂“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一第之得失，喜憂至于如此，宜其雖得之而不能享也。退之謂“可以鎮(zhèn)浮躁”，恐未免于過情。
東坡喜食燒豬，佛印住金山時，每燒豬以待其來。一日為人竊食，東坡戲作小詩云：“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為誰甜。”
東坡性喜嗜豬，在黃岡時，嘗戲作《食豬肉詩》云：“黃州好豬肉，價賤等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贝耸菛|坡以文滑稽耳。后讀《云仙散錄》，載黃升日食鹿肉二斤，自晨煮至日影下西門，則曰“火候足”。乃知此老雖煮肉亦有故事，他可知矣。
福唐黃文若言：“南徐刁氏子字鱗游，十歲賦《竹馬詩》云：‘小兒騎竹作驊騮，猶是東西意未休。我已童心無一在，十年渾付水東流?！笫畾q果卒。客有志其墓者，以比李長吉。”蓋文章早成，古人有之，然亦天所忌也。
道士林靈素，以方術(shù)顯于時。有附之而得美官者，頗自矜有驕色?；蜃鳌稇蜢`素畫像詩》云：“當(dāng)日先生在市廛，世人那識是真仙？只因?qū)W得飛升后，雞犬相隨也上天?！?/p>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3]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贝艘辉?，杜牧之、王建集中皆有之，不知其誰所作也。以馀觀之，當(dāng)是建詩耳。蓋二子之詩，其流婉大略相似，而牧多險側(cè)，建多工麗，此詩蓋清而平者也。
“兩京作斤賣，五溪無人采?！贝烁吡κ吭娨病ｔ斨弊鳌妒彻S詩》，云：“尚想高將軍，五溪無人采”是也。張文潛作《薺羹詩》，乃云：“論斤上國何曾飽，旅食江城日至前。嘗慕藜羹最清好，固應(yīng)加糝愧吾緣。”則是高將軍所作，乃《薺詩》耳，非《筍詩》也。二公同時，而用事不同如此，不知其故何也。
承議郎任隨成，字師心，劉景文甥也。嘗為余言，景文昔為忻州守，間數(shù)日，率一謁晉文公祠。既至祠下，必與神偶語，久之乃出。文公亦時時來謁景文，景文閉關(guān)若與客語者，則神之至也。一日，于廣坐中謂一掾曰：“天帝當(dāng)來召君，我亦當(dāng)繼往。”坐客皆相視失色，已而掾果無疾而逝，劉亦相繼而亡云。后一日，死而復(fù)蘇，起作三詩，乃復(fù)就瞑。其一云：“中宮[4]在天半，其上乃吾家。紛紛鸞鳳舞，往往芝木華。揮手謝世人，聳身入云霞。公暇詠天海，我非世人嘩?！逼涠疲骸跋啥挤鞘篱g，天神繞樓殿。高低霞霧勻，左右蛇龍遍。云車山岳聳，風(fēng)鼙天地顫。從茲得舊渥，萬物毫端變?！逼淙疲骸皬膩碛⒔茏韵?，好笑人間事更多。艮上巽宮為進發(fā)，千車安穩(wěn)渡銀河?！痹姵桑^其家人曰：“我今掌事雷部中，不復(fù)為世間人矣?！?/p>
馮均州為馀言，頃年平江府雍熙寺，每深夜月明，有婦人歌小詞于廊廡間者，就之不見。其詞云：“滿目江山憶舊游，汀洲花草弄春柔。長亭艤住木蘭舟。好夢易隨流水去，芳心猶逐曉云愁。行人莫上望京樓?！被蛴新劧浿?，姑蘇士子慕容巖卿見而驚曰：“君何從得此詞？”客語之故，巖卿悲哭，久之，曰：“此余亡妻之詞，無知之者?！泵魅找曋?，乃其妻旅櫬所在。
大梁景德寺峨眉院，壁間有呂洞賓題字。寺僧相傳，以為頃時有蜀僧號峨眉道者，戒律甚嚴，不下席者二十年。一日，有布衣青裘，昂然一偉人來[5]，與語良久，期以明年是日復(fù)相見于此，愿少見待也。明年是日，日方午，道者沐浴端坐而逝。至暮，偉人果來，問道者安在，曰亡矣。偉人嘆息良久，忽復(fù)不見。明日書數(shù)語于堂壁間絕高處，其語云：“落日斜，西風(fēng)冷。幽人今夜來不來，教人立盡梧桐影?！弊之嬶w動，如翔鸞舞鳳，非世間筆也。宣和間，余游京師，猶及見之。
李京兆諸父中，有一人嘗為博守者，不得其名，其人極廉介。一日，迓監(jiān)司于城門，吏報酉時，守急命閉關(guān)。已而使者至，不得入，相與語于門隙。使者請入見，曰：“法當(dāng)閉鑰，不敢啟關(guān)。”請以詰朝事迎。又京遞至，發(fā)緘視之。中有家問，即令滅宮燭，取私燭閱書。閱畢，命秉官燭如初。當(dāng)時遂有“閉關(guān)迎使者，滅燭看家書”之句。廉白之節(jié)，昔人所高，矯枉太過，則其弊遂至于此。
東坡在黃州時，嘗赴何秀才會，食油果甚酥。因問主人，此名為何。主人對以無名。東坡又問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為名矣?！庇峙碎L官以東坡不能飲，每為設(shè)醴，坡笑曰：“此必錯著水也?！彼蘸鏊加凸?，作小詩求之云：“野飲花前百事無，腰間惟系一葫蘆。已傾潘子錯著水，更覓君家為甚酥?！崩疃耸鍑L為余言，東坡云：“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镕化耳?！贝嗽婋m一時戲言，觀此亦可以知其镕化之功也。
唐人作樂府者甚多，當(dāng)以張文昌為第一。近時高郵王觀亦可稱，而人不甚知。觀嘗作《游俠曲》云：“雪擁燕南道，酒闌中夜行。千里不見讎，怒須如立釘。出門氣吹霧，南山雞未啼。腰間解下聶政刀，袖中擲下朱亥椎。冷笑邯鄲乳口兒?！贝似~意，大似李太白，恨未入文昌之室耳。至《莫惱翁》篇云：“谷垂干穗豆垂角，兩足年登不勝樂。烏巾紫領(lǐng)銀須長，白酒滿杯翁自酌。翁醉不知秋色涼，兒捋翁須孫撼床。莫惱翁，翁年已高百事慵?！彼炫c文昌爭衡矣。
本朝樂府，當(dāng)以張文潛為第一。文潛樂府刻意文昌，往往過之。頃在南都，見《倉前村民輸麥行》，嘗見其親稿，其后題云：“此篇效張文昌，而語差繁?！蹦酥湎参牟绱恕！遁旣溞小吩疲骸坝噙^陳，見倉前村民輸麥，止車槐陰下，其樂洋洋也。晚復(fù)過之，則扶車半醉，相招歸矣。感之，因作《輸麥行》，以補樂府之遺?！畧鲱^雨干場地白，老稚相呼打新麥。半歸倉廩半輸官，免教縣吏相催迫。羊頭車子毛布囊，淺泥易涉登前岡。倉頭買券槐陰涼，清嚴宮吏兩平量。出倉掉臂呼同伴，旗亭酒美單衣?lián)Q。半醉扶車歸路涼，月出到家妻具飯。一年從此皆閑日，風(fēng)雨閉門公事畢。射狐罝兔歲蹉跎，百壺社酒相經(jīng)過?！?/p>
元微之作李杜優(yōu)劣論，謂太白不能窺杜甫之藩籬，漢堂奧乎？唐人未嘗有此論，而稹始為之。至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眲t不復(fù)為優(yōu)劣矣。洪慶善作《韓文辨證》，著魏道輔之言，謂退之此詩為微之作也。微之雖不當(dāng)自作優(yōu)劣，然指稹為愚兒，豈退之之意乎？
黃師是赴浙憲，東坡與之姻家，置酒餞其行，使朝云侍飲。坐間賦詩，有“綠衣有公言”之句。后人乃謂綠衣小官，猶惜其不留，是有公言也。時朝云語師是曰：“他人皆進用，而君數(shù)補外，何也？”是謂公言。而“綠衣”則東坡指朝云也。
呂舍人作《江西宗派圖》，自是云門、臨濟始分矣。東坡寄子由云：“贈君一籠牢收取，盛取東軒長老來?！眲t是東坡、子由為師兄弟也。陳無己詩云：“鄉(xiāng)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眲t陳無己承嗣鞏和尚為何疑。馀嘗以此語客，為林下一笑，無不撫掌。
古今詩人，多喜效淵明體者，如和陶詩非不多，但使淵明愧其雄麗耳。韋蘇州云：“霜露悴百草，而菊獨妍華。物性有如此，寒暑其奈何。掇英泛濁醪，日入會田家。盡醉茅檐下，一生豈在多?！狈俏ㄕZ似，而意亦太似。蓋意到而語隨之也。
頃歲朝廷多事，郡縣不頒歷，所至晦朔不同。朱希真避地廣中，作《小盡行》一詩云：“藤州三月作小盡，梧州三月作大盡。哀哉官歷今不頒，憶昔升平淚成陣。我今何異桃源人，落葉為秋花作春。但恨未能與世隔，時聞喪亂空傷神?！迸c夫“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無間然矣。
江淮間有水禽號魚虎，翠羽而紅首，顏色可愛，人罕識之。崔德符《通羊道中詩》所謂“翠裘錦帽初相識，魚虎彎環(huán)略岸飛”是也。余至興國數(shù)月，郡去通羊二百里，猶未及識，詢之土人，亦無識者，每誦德符詩，想像一見而已。
張文潛《中興碑詩》，可謂妙絕今古。然“潼關(guān)戰(zhàn)骨高于山，萬里君王蜀中老”之句，議者猶以肅宗即位靈武，明皇既而歸自蜀，不可謂老于蜀也。雖明皇有老于劍南之語，當(dāng)須說此意則可，若直謂老于蜀則不可。
揚子云好著書，固已見誚于當(dāng)世，后之議者紛紛，往往詞費而意殊不盡。惟陳去非一詩，有譏有評，而不出四十字：“揚雄平生書，肝腎間雕鐫。晚于玄有得，始悔賦《甘泉》。使雄早大悟，亦何事于玄。賴有一言善，酒箴真可傳?！焙笾h雄者，雖累千萬言，必未能出諸此。
柳子厚《別弟宗》一詩云：“零落殘紅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桂嶺瘴來云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此詩可謂妙絕一世，但夢中安能見郢樹煙，煙字只當(dāng)用邊字，蓋前有江邊故耳。不然，當(dāng)改云“欲知此后相思處，望斷荊門郢樹煙”，如此卻似穩(wěn)當(dāng)。
汪內(nèi)相將赴臨川，曾吉父以詩送之，有“白玉堂中曾草詔，水晶宮里近題詩”之句。韓子蒼改云：“白玉堂深曾草詔，水晶宮冷近題詩?！奔嘎勚?，以子蒼為一字師。
柳子厚《與浩初上人看山詩》云：“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山頭望故鄉(xiāng)?！弊h者謂子厚南遷，不得為無罪，蓋未死而身已在刀山矣。
杜子美《北征》詩云：“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笨芍^窮矣。及賦《韋偃畫古松詩》，則云：“我有一匹好東絹，重之不減錦繡段。已令拂拭光零亂，請君放筆為直干?！弊用滥擞锈沤佔鳟嫴?，何也？馀嘗戲作小詩，用少陵事云：“百尺寒松老乾枯，韋郎筆妙古今無。何如莫掃鵝溪絹，留取天吳紫鳳圖?！笔股倭晟袩o恙，當(dāng)為我一捧腹也。
今日校《譙國集》，適此兩卷皆公在宣城時詩。某為兒時，先人以公真稿指示，某是時已能成誦。今日讀之，如見數(shù)十年前故人，終是面熟。但句中時有與昔時所見不同者，必是痛遭俗人改易耳。如《病起》一詩云：“病來久不上層臺，謂宣城疊嶂雙溪也。窗有蜘蛛徑有苔。多少山茶梅子樹，未開齊待主人來。”此篇最為奇絕。今乃改云：“為報園花莫惆悵，故教太守及春來?！狈翘匾饷}不倫，然亦是何等語。又如“櫻桃欲破紅”改作“綻紅”，“梅粉初墜素”改作“梅葩”。殊不知綻葩二字，是世間第一等惡字，豈可令人詩來。又《喜雨晴詩》云：“豐穰未可期，疲瘵何日起?！蹦艘住捌ｑ睘椤笆蒺嚒?，當(dāng)時果有瘦饑二字，此老則大段窘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