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兄一日借到李白詩文，將家本令環(huán)溪點對差誤。凡數(shù)過，遂得「清風(fēng)生高堂」、「桃紅謝李白」等歌，辭類警拔。伯兄私謂仲兄曰：「此子骎骎又將入太白境界矣?！怪傩忠嘣唬褐傩置猓值聫?。「吾素知此子有太白風(fēng)，如『樹頭明月光欲吐，反眼仰面天恢恢。隙風(fēng)無端吹我燭，滿窗明月心更清』，如此等語，去太白亦何遠?！箷r仲兄方仰韓文，欽玉川子之風(fēng)，遇借《玉川集》，又令環(huán)溪錄本。環(huán)溪亦喜其狂怪。會乙卯正旦日蝕，環(huán)溪生丙申，至乙卯及二十歲，此所作皆十五六時詩也。遂作《日蝕》以擬《月蝕》，又作文房四字相贈答以擬井石蝦蟆贈答。后見白樂天諷詠，喜其有補，稍諷誦之。未幾，又作《磻溪石》、《歐冶子》、《金在镕》等數(shù)詩，以擬樂天，錄在私集。伯兄一日看《磻溪石》，至「江流回轉(zhuǎn)石不移，釣絲卷盡生須絲」，便言好。又看《金在镕》，至「為兵不愿作刀鋸，刑人未必皆不忠；為器不愿作鐘鼎，銘勛未必皆有功」，即云：「樂天于此有愧色矣?！?他日私謂仲兄言：「此子大有才調(diào)，但是未可籠絡(luò)，若肯留心舉業(yè)，必有所成?！挂驈娭e業(yè)，每見賦論，擬之輒似。然終不肯看時文，云：「通經(jīng)行先王之道，作賦何為？」伯兄云：「吾弟既不喜賦，宜且讀《毛詩》，將來未問取應(yīng)，亦通得一經(jīng)。」環(huán)溪讀《詩》卻喜，晝夜沈酣，頓忘寢食。然每讀一篇得意，便過一日，更不拘程限。 乙卯會大旱，丙辰大饑，道路流離，死者如積。始則烏鳶食人于江，次則犬彘食人于路，又次則餓者相食于廬。積忿所畜，遂發(fā)而為詩。乃作《瓶無馀糧》以憫?zhàn)?，作《雨淋漓》以傷道路之流離，作《有鳥》以傷時，作《野無孩提》以憐餓人。兄弟強環(huán)溪以所作質(zhì)于當(dāng)代名公，環(huán)溪入臨川，始作《邈弓》見鄧著作，《鳳鳴》見劉直閣。不旋踵而二詩播于城內(nèi)。 一日，以五言、七言絕句一冊見李待制。謁入，公倒屣出迎。環(huán)溪進趨俯揖，容色泰然。待制且行且顧，云：「公出白屋而有青云器?！棺?，遽取詩遍觀之。首篇是《春游吟》，云：「鳥語煙光里，人行草色中。池邊各分散，花下復(fù)相逢?！勾圃疲骸复怂^詩中有畫?！褂挚粗痢妒紫摹?，云「積雨有馀潤，游云無定陰」，即云：「此兩句有深意。」又看「燕飛華屋靜，鶯囀碧窗深」，即云：「公他日不止如此，此詩殊有富貴氣象。」又看《折花》詩云：「野花開處客徘徊，胡蝶搏飛斂復(fù)開。折得野花隨手去，不知胡蝶逐人來?！辜丛疲骸干鯃A熟，一讀上口，如此便是好詩。」又看《閒中》詩云：「耳根靜處水流村，眼界空時山在門。」即以手掩卷云：「公自是淵明以上人，豈易得哉！」 環(huán)溪自岳陽回，始往見張右丞，奉詩一冊，以書序慕效四子之意云：「某方其幼也，情性虛靜，無事營為，則慕淵明。及其少長，志氣稍動，務(wù)為飄逸，則慕太白。辭色一縱，非大快無已也，則慕盧仝。覺其狂甚，稍歸純正，則慕樂天。自是出此入彼，罔知攸濟。又念以四子之才，不能無累。如淵明得之清而失之澹，太白得之豪而失之放，盧仝得之狂而失之怪，樂天得之和而失之易且不雅。所謂詩者，止于此乎，又有大于此也。」翌日復(fù)見，右丞相云：「夜來略觀盛制，大抵近淵明、太白處多佳，亦是公之天性，想不緣慕效而得。至盧仝、樂天，乃不足為法。然《唐史》云：詩人以來，未必有如杜甫者。更當(dāng)于此留心，方到極處?！弓h(huán)溪退而學(xué)杜甫，連夜熟讀，精選得五百八十篇，錄畢復(fù)見。右丞云：「曾看杜詩來耶？」環(huán)溪云：「已讀?！褂邑┰疲骸冈旁娒钐幏?？」環(huán)溪云：「杜詩千有四百馀篇，某極力精選，得五百有十八首，是杜詩妙處?！褂邑┰疲骸覆皇侨绱?，杜詩妙處人罕能知。凡人作詩，一句只說得一件物事，多說得兩件；杜詩一句能說得三件、四件、五件物事。常人作詩，但說得眼前，遠不過數(shù)十里內(nèi)；杜持一句能說數(shù)百里，能說兩軍州，能說滿天下。此其所為妙。且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無』，也是好句，然露與星只是一件事。如『孤城返照紅將斂，近市浮煙翠且重』，亦是好句，然有孤城，也有返照，即是兩件事。又如『鼉吼風(fēng)奔浪，魚跳日映沙』，有鼉也，風(fēng)也，浪也，即是一句說三件事。如『絕壁過云開錦繡，疏松夾水奏笙簧』，即是一句說了四件事。至如『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說五件事。惟其實，是以??；若一字虛，即一字弱矣。公但按此法以求前人，即漸難為詩。」環(huán)溪又問：「如何是說眼前事，以至滿天下事？」右丞云：「如『獨鶴不知何事舞，饑鳥似欲向人啼』，只是說眼前所見。如『藍水遠從千嶂落，玉山高并兩峰寒』，即是說數(shù)千里內(nèi)事。如『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雪山』，即是一句說百里事。至如『溪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即是一句說兩軍州。如『吳楚東南坼』，是一句說半天下。至如『乾坤日夜浮』，即是一句說滿天下。」環(huán)溪云：「妙」。右丞云：「公若以此道求前人，當(dāng)絕無而僅有耳?！弓h(huán)溪因取前輩之詩參而考之，謂東坡惟《有美堂》一詩最工。然「天外黑風(fēng)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正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令嚴(yán)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是一句能言四件事。如「通印子魚猶帶骨，披綿黃雀漫多脂」、「鶴閒云作氅，駝臥草埋峰」，每句亦不過三物。如「酒醒風(fēng)動竹，夢斷月窺簾」、「深谷留風(fēng)終夜響，亂山銜月半床明」、「風(fēng)花誤入長春苑，云月常眠不夜城」、「云煙湖水家家境，燈火沙河夜夜春」，則似三物，而不足一句要言三五事，言滿軍州、滿天下。疊句至如「風(fēng)多巧障日，江遠欲浮天」、「翠浪舞翻紅罷亞，白云穿破碧玲瓏」、「葉厚有棱犀角健，花深少態(tài)鶴頭丹」等語，句雖佳，而每句不過止用二物而已。山谷則有數(shù)聯(lián)合格，如「輕塵不動琴橫膝，萬籟無聲月入簾」、「飯香獵戶分熊白，酒熟漁家擘蟹黃」、「素練狂風(fēng)寒徹骨，黃梅細雨潤如酥」，皆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河天月暈魚分子，槲葉風(fēng)微鹿養(yǎng)茸」、「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月十年燈」，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至荊公則合格者多，如「帚動川收浪，靴鳴海上潮」、「已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臺只見燈」、「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風(fēng)吹水雪奔騰」、「陽浮樹外滄江水，塵漲源頭野火煙」，即每句能通三件事；以至「廟堂生莽卓，巖穴死伊周」、「和風(fēng)滿樹笙簧雜，霽靄包山翠黛重」、「坐見山川吞日月，杳無車馬送塵埃」、「霽分星斗風(fēng)雷靜，涼入軒窗枕簟閒」，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然竟未有一句能言五件物者，信乎格物之難也。 環(huán)溪又謂用此格私按所作，則五言詩中每句用上兩物，即成氣象；用三物，即稍工，然絕少，所可舉者，不過三五聯(lián)耳。七言詩中每句用上三物，即成氣象；用四物，即愈工，然愈少，所可舉者，不過二三聯(lián)而已。至一句用及五物者，僅有一聯(lián)。至用半天下、滿天下之說，求之在己者絕無，于人亦未見其有也。然后知詩道之難也如此，而古今之美備在杜詩，無復(fù)疑矣。 環(huán)溪嘗以所作，質(zhì)于宗老。宗老乃環(huán)溪從兄，諱江，字朝宗，有《宗老堂集》。宗老云：「五吉詩、七言詩俱有關(guān)竅，不可不知?！弓h(huán)溪問故，宗老云：「五言詩要第三字實，七言詩要第五字實，若合此，雖平淡亦佳；不合此，雖巧亦無巧矣。如吾弟詩『燕忙將入夏，蠶暖正眠春』、『水痕才破臘，云黯似知春』，不是不巧，只是第三字不合虛了。比『云黯天如近，雨馀山似春』，便不干事。」環(huán)溪深服其言，因遍指他詩，無不驗者。 環(huán)溪既見諸公，信杜愈篤，因取所選，晝夜熟讀，愈久愈深，所見諸人說不到處?；騿柖旁娭?，環(huán)溪云：「杜詩句意大抵皆遠，一句在天，一句在地。如『三分割據(jù)紆籌策』，即一句在地；『萬古云霄一羽毛』，即一句在天。如『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即上一句在地，下一句在天。如『高風(fēng)下木葉』，即一句在天；『永夜攬貂裘』，即一句在地。如『關(guān)塞極天惟鳥道』，即一句在天；『江湖滿地一漁翁』，即一句在地。惟其意遠，故舉上句即人不能知下句。又有險語出人意外，如『白摧朽骨龍蛇死』，人猶能道；至『黑入太陰雷雨垂』，則人不能道矣：為險處在一『垂』字，無人能下。如『峽坼云埋龍虎睡』，人猶能道；至『江清日抱黿鼉游』，則人不能道矣：為險處在一『抱』字，無人能下。如『江海闊無津』，人猶能道；『豫章深出地』，則人不能道矣：為一『出』字難下。如『高浪蹴天浮』，人猶能道；『大聲吹地轉(zhuǎn)』，則人不能道矣：為一『吹』字難下。如『竹光團野色』，人猶能道；至『舍影漾江流』，人不能道矣：為一『漾』字難下。如『月涌大江流』，人猶能道；『星垂平野闊』，則人不能道矣：為一『垂』字難下。如『暗水流花徑』，人猶能道；『春星帶草堂』，則人不能道矣：為一『帶』字難下，『春』字又難下。凡如此等字，雖使古今詩人極力思之，終不能到。如于『星』上加一『垂』字、一『春』字；于『水』上加一『暗』字，初若生面，然《易》言『天垂象，見吉兇』，《書》言『日中星烏，以殷仲春』，則『星』字上本有『垂』、『春』字。淵明《歸去來辭》云『泉涓涓而始流』，春水『水』字本有暗字意，但用意深，來處遠，人初讀不能便覺耳。大抵他人之詩工拙以篇論；杜甫之詩工拙以字論。他人之詩有篇則無對，有對則無句，有句則無字；杜甫之詩篇中則有對，對中則有句，句中則有字。他人之詩至十韻、二十韻則委靡叛散，而不能收拾；杜甫之詩至二十韻、三十韻則氣象愈高，波瀾愈闊，步驟馳騁愈嚴(yán)愈緊。非有本者，能如是乎！《唐史》有言：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渾涵汪洋，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也?！?或問環(huán)溪，百韻詩是如何作？環(huán)溪云：「百韻詩只是八句，大抵十馀韻當(dāng)一句，但是氣象稍宏，波瀾稍闊。首句要如鯨鯢拔浪，一擊之間，便知其有千里之勢，于落句要如萬鈞強弩，貫金透石，一發(fā)飲羽，無復(fù)有動搖之意，萬有一分可搖，即不得為斷句矣。嘗記馀在岳陽時，欲作四十韻詩詠岳陽風(fēng)物，而首與尾同，賓與主類，無復(fù)純一，稿屢成而輒毀。既讀杜詩，未半年間，會丞相張公過臨川，急欲求見，則一夕而成百韻，前為此困，而后此不復(fù)知其困矣?！拱夙嵆跬稄埞僦]，即顧環(huán)溪曰：「夜來三復(fù)百韻，筆力有馀?！箍芍^善賞人也，不旋踵而百韻之名播于五邑矣。 沈給事有詩名，帥潭，過臨川，行李不駐，環(huán)溪出城追及一見。時給事已聞環(huán)溪名，執(zhí)所投詩冊云：「某行忙，不及拜觀，可舉公得意處?！弓h(huán)溪云：「圣主思文德，元臣獻武功。一言深悟主，五利且和戎。」給事云：「是使事。」又曰：「天地包羞日，山河匿怨中?！菇o事云：「太逼?！怪痢溉迳鷦e有淚，不是哭途窮」，卻云：「好，好。作詩要當(dāng)如此?！褂峙e「戰(zhàn)伐功何有，和親計未疏。將軍休抵掌，隱忍待驅(qū)除」，又舉至「氛祲埋金闕，塵沙暝梓宮」，即云：「好語。」至「古來嘗膽事，泣血望群公」，又舉「江淮十載警胡塵，底事磨崖未勒勛？聞道本朝還遣使，且令諸將各收軍」，給事曰：「此詩有體?！褂峙e「寇殘井邑困流離，回首歡娛一一悲。不厭兒童遭世亂，惟愁父老說清時」，云：「佳句也，作詩至此足矣，當(dāng)復(fù)何求?！弓h(huán)溪又云：「近上沈監(jiān)使詩，內(nèi)一聯(lián)似得意，云：『萬井火熬波里雪，十州雷送雨前春?！弧菇o事云：「此詩說茶煙雖好，然不及適間所舉感時諸詩有可采。」即起身將去，又云：「已見公詩，尚未見公志，可更舉一二聯(lián)?！弓h(huán)溪因舉《近日山居》一聯(lián)云：「亂石分開急流水，群山擁出最高峰。」給事諷詠良久，云：「功名晚，且辛苦?！褂峙e《出武寧道中》一群云：「山高不改自然色，水遠能流無盡聲?！菇o事云：「此是公遠到處?！鼓怂靹e去。 環(huán)溪詩極繁伙，人爭求之，然得之者所賞各不同。張令最有詩稱，初與環(huán)溪未相識，見其題壁，有「木落清無影，荷枯澹有香」之句，深愛之。他日與環(huán)溪相遇，云：「公豈非『木落清無影，荷枯澹有香』，吳德遠乎？」因握手，相得甚歡。是夕，環(huán)溪于坐間贈詩，有云「行杯波動金蓮側(cè)，剪燼燈飄寶蠟殘」之句，張令以為有富貴氣象，緣此欲盡得環(huán)溪詩，伯兄乃選歌行古調(diào)一冊與之。未幾，張令到邑中，附前詩來還，略無一語。既坐定，見幾間有詩稿，試閱一篇，乃《友人作室山居往訪有贈》，第一聯(lián)云：「西風(fēng)橫吹雨腳斷，秋云輕籠日花明?！贡阊龆吨?，稱佳句，以為似李長吉。又看《謝友人贈》詩云：「君少作奇字，瘦硬得柳骨。友人精于字。墨凈剪水勻，勢健拗鐵屈。」即大聲而誦之，曰：「好句?！怪痢感略姼澞?，勁絕與字匹。老蛟寒臥波，壯士怒抉石。翻盆勢動搖，詩與字俱力」，即大呼云：「吳德遠坐處窄也，著這詩不得！」又誦《晚歸》詩，至「樵歌催日晚，村樂見年豐」，至「雁陣橫沖霧，酒軍酣戰(zhàn)風(fēng)」，即連呼：「好健語！」又誦《文徽廟升遐十八韻》，至「羽衛(wèi)連荊棘，衣冠雜虎狼。煙沈鳧雁斷，天闊水云黃」，即云：「詩之精神見于此矣?！褂终b至「風(fēng)悲云動色，天慘日無光」，即曰：「此詩甚似杜牧《華清宮詞》，后當(dāng)有知者?！箍磸?，即掩卷撫案曰：「公有許多好詩，都不將與我看，卻將那個詩來?！共致勚H慚。環(huán)溪但仰視而笑，知好惡之無定也。 或人問環(huán)溪曰：百韻詩見士大夫諷詠多矣，然而所賞往往不同?；蛳病杆氖畵艉谌А?，或喜「山河歸整頓，天地入陶甄」；或云「但存忠貫日，未問寫凌煙」，乃是假對中之妙者；或云「遠吸金莖露，高攀玉井蓮」，灑落不凡；或云「風(fēng)度優(yōu)囊笏，恩光繞賜鞭」，最善用事，為張相是風(fēng)流宰相，又是勛業(yè)大臣，「囊笏」所以譽其風(fēng)流，「賜鞭」所以表其勛業(yè)，又皆是張家事；「李唐光夾日，炎漢赫中天」，二事最好，為張相有平難之功，又有中興之功；或云「共承天柱折，獨斡斗杓旋」，為見得眾人共難，而他獨有功之意；或云「懷古歌鴻雁，傷今拜杜鵑」，于時最切，「歌鴻雁」有懷想宣王中興之意，「拜杜鵑」有感傷明皇入蜀之意。環(huán)溪笑云：「予初作此詩之時，一夕要成百韻，是事皆使，是韻皆押，何暇及此。是亦諸公求予詩之過，然亦見諸公好惡之不同也。此詩大概讀而不厭者，為一氣貫之，其間無甚歇滅而已?！够蛉擞謫枺簽榘夙?，豈無灼然得意者乎？環(huán)溪云：「有美者，人與之鑒；予之妍丑，何能逃于諸公。然始者私心自謂，得意處才有兩聯(lián)，乃詩家精神，不意諸公所賞皆不及此。」或人問故，環(huán)溪云：「如『王氣周旋內(nèi)，胡塵笑語邊』，乃是形容張相扈駕之精神，如諸公所賞皆是詩中骨格而已。如『浮云開斥堠，飛鳥避戈鋋』，乃是形容張相入蜀之精神。自是而外，或發(fā)之以椒蘭，或潤之以丹漆，以通血脈，以成肌膚，備體而已。故詩有肌膚，有血脈，有骨格，有精神；無肌膚則不全，無血脈則不通，無骨格則不健，無精神則不美。四者備，然后成詩，則不待識者而知其佳矣。雖然，百韻之詩有首句，又有斷句，如『蜀道開天險，雄誇億萬年。?？阵慈饸猓w代出真賢』，即是首句，自是而下盡說得行；如『國步艱難盡，公歸早晚遄。愿為元結(jié)頌，磨石待高鐫』，即是斷句，自是而上盡載得起。其間又有放下拈起處，如波瀾曲折，皆在于我，然后為善詩。善馭者可以取長道，雖百里亦可；善詩者可以取長篇，雖數(shù)十韻亦可。能了百韻，則自三四十韻而下，皆可不學(xué)而能。故善詩之道無他，譬之善馭而已。」 環(huán)溪從兄常從容謂：古今詩人既多，各是其是，何者為正？環(huán)溪云：「若論詩之妙，則好者固多；若論詩之正，則古今惟有三人。所謂一祖、二宗，杜甫、李白、韓愈是也?！怪傩衷疲骸柑圃娢┓Q李、杜，吾弟又言韓愈何也？」環(huán)溪云：「李、杜是韓愈所伏者，韓愈又是后來所伏者。」仲兄云：「三公所長何如？」環(huán)溪云：「杜甫長于學(xué)，故以字見功；李白長于才，故以篇見功；韓愈長于氣，故十?dāng)?shù)篇見功?！怪傩衷疲骸附鼤r荊公作《四家詩選》，如何添永叔？」環(huán)溪云：「荊公置杜甫于第一，韓愈第二，永叔第三，太白第四，蓋謂永叔能兼韓、李之體，而近于正，故選焉耳。又謂李白無篇不說酒色，故置格于永叔之下，則此公用意，亦已深矣?！怪傩钟謫枺骸干焦绒煮w如何？」環(huán)溪云：「在杜詩中『城尖徑窄旌旗愁，獨立縹緲之飛樓。峽坼云埋龍虎睡，江清日抱黿鼉游』，是拗體；如『二月饒睡昏昏然，不獨夜短晝分眠。桃花氣暖眼自醉，春渚日落夢相牽』，是拗體。如『夜半歸來沖虎過，山黑家中已眠臥。傍觀北斗向江低，仰見明星當(dāng)戶坐』，大是拗體，又如『白摧朽骨龍虎死，黑入太隆雷雨垂』、『客子入門月皎皎，誰家搗練風(fēng)凄凄』、『負鹽出井此溪女，打鼓發(fā)船何郡兒』、『運糧繩橋壯士喜，斬木火井窮猿呼』等句，皆拗體也。蓋其詩以律而差拗，于拗之中又有律焉。此體惟山谷能之，故有『黃流不解涴明月，碧樹為我生涼秋』、『石屏堆疊翡翠玉，蓮蕩宛轉(zhuǎn)芙蓉城』、『紙窗驚吹玉蹀躞，竹砌翠撼金瑯珰』、『蜂房各自開戶牗，蟻穴或夢封侯王』等語，皆有可觀。然詩才拗，則健而多奇；入律，則弱為難工。荊公之詩，入律而能健，比山谷則為過之。然合荊公與山谷，不能當(dāng)一杜甫，而歐與蘇各能兼韓、李之半。故知學(xué)韓、李者易為力，學(xué)杜詩者難為功也。」 善詩俞秀才，一日到環(huán)溪，以詩一篇贄見。環(huán)溪讀之，因言：「前輩作詩皆有法，近體當(dāng)法杜，長句當(dāng)法韓與李?！褂嵩疲骸柑字?，則知之矣；韓愈之妙，未之聞也?！弓h(huán)溪云：「韓愈之妙，在用疊句。如『黃簾綠幕朱戶閒』，是一句能疊三物，如『洗妝拭面著冠帔，白咽紅頰長眉青』，是兩句疊六物。惟其疊多，故事實而語健。又諸詩《石鼓歌》最工，而疊語亦多。如『雨淋日炙野火燒，鸞翔鳳翥眾仙下。金繩鐵索鎖鈕壯，古鼎躍水龍騰梭』，韻韻皆疊，每句之中，少者兩物，多者三物乃至四物，幾乎皆是一律。惟其疊語故句健，是以為好詩也?！褂嵝廊欢鴼w，明日作一歌見謝，云：「天高日遠云霧闊，黃金白壁孤虞卿。漢廷無人薦司馬，故山有客呼孔賓。」便覺氣象不同。乃知前輩文章故自有關(guān)鈕，若不得其門，何自入哉！ 環(huán)溪又云：「予嘗用此按太白詩。太白發(fā)言造語，宜若率然，初無計較，然用事亦多實，作語亦多健。如『清風(fēng)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兩句之中，亦是用五物；如『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兩句之中，亦是用五物。甚至《蜀道難》『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勾連』，兩句中亦用五物，如此何往而非實也。又如『白云映水搖秋城，白露垂珠滴秋月』，即是兩句中用六物；又如『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亦兩句中用六物；如『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暗天』，無非兩句中用六物者。至如『長安白日照青空，綠楊結(jié)煙葉裊風(fēng)』、『禁宮高樓入紫清，金作蛟龍盤繡楹』，即兩句之中幾用七物。乃知前輩作詩，未嘗不知此理。蓋不實則不健，不健則不可為詩也。」 環(huán)溪仲兄云：「杜詩之妙，復(fù)有可言者乎？」環(huán)溪云：「杜詩又有渾全之體?！怪傩衷疲骸负沃^渾全之體？」謂：「四句只作一句，八句只作一句。如『安穩(wěn)高詹事，新詩日日多。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是四句亦作一句；如『不見閔公三十年，新詩寄與淚潺湲。舊來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詩誰與傳』，亦是四句只作一句。如『寄語楊員外，山寒少茯苓。歸來稍暄暖，當(dāng)為斸青冥。翻動神仙窟，封題鳥獸形。兼將老藤杖，扶妝醉初酲』，即是八句只作一句；又如『苦憶荊州醉司馬，謫官樽俎定常開。九江日落醒何處，一柱觀頭眠幾回?？蓱z懷抱向人盡，欲問平安無使來。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滟滪堆』，亦是八句只作一句。」仲兄曰：「妙。吾弟亦嘗有此體乎？」環(huán)溪云：「弟在岳陽時，嘗有一詩云：『歲暮懷家客，通宵不自娛。諸兄得意否，老母有歡無？已謝交朋遠，猶思弟妹孤。吾身不足念，為此一嗟吁?！粫r未知有杜甫，蓋偶然而合也。又如《友人趨寧化》一篇云：『聞君早晚趨寧化，尚有新詩別故人。試問幾程端可到，還憂半載不相親。傷心歲律崢嶸暮，解事梅花摘索新。去去冰霜頻莫厭，庭闈和氣即如春?！粫r已知有杜甫，蓋體之而作也?！?環(huán)溪仲兄問：「山谷詩亦有可法者乎？」環(huán)溪曰：「山谷除拗體似杜而外，以物為人一體，最可法。于詩為新巧，于理亦未為大害?！怪傩衷疲骸负沃^以物為人？」環(huán)溪云：「山谷詩文中無非以物為人者，此所以擅一時之名，而度越流輩也。然有可有不可，如『春至不窺園，黃鸝頗三請』，是用主人三請事；如詠竹云『翩翩佳公子，為政一窗碧』，是用正事，可也。又如『殘暑已趨裝，好風(fēng)方來歸』、『苦雨已解嚴(yán)，諸峰來獻狀』，謂殘暑趨裝，好風(fēng)來歸，苦雨解嚴(yán)，諸峰獻狀，亦無不可。至如『提壺要酤我，杜宇賦式微』，則近于鑿，不可矣。不如『把菊避席，云月供帳，黃花韜光，白鷗起予』、『蘭含章而鳥許可』，以至《演雅》一篇，大抵以物為人，而不失為佳句。則是山谷所以取名也?！怪傩衷唬骸干??！褂謫枺骸肝岬芤鄧L有此作乎？」環(huán)溪云：「前此有數(shù)聯(lián)，蓋偶然而合；后此有數(shù)聯(lián)，則擬而合也。弟在岳陽時，嘗有『厭看花笑客，忍受草欺人』，又有『水流成獨往，山勢作朋來』、『春令乍來風(fēng)掠地，寒威潛退雪消峰』。又詠雪詩『爭屯未就云頭合，結(jié)黨欲成風(fēng)勢高』等句，時未知有山谷，蓋偶然而合也。是后有『葉稀林脫穎，沙現(xiàn)水分鏕』，詠竹云『起于懷素節(jié)，嘉乃伴虛心』，又『柔桑翠竹相傾倒，細草幽花自發(fā)明』、『草迷花徑煩調(diào)護，波泊蓮塘欠節(jié)宣』等句，時則知有山谷，蓋效之而作也?！怪傩钟謫枺骸敢挥讶嗽x吾弟詩，乃惜其氣格止于杜，欲勉而上至《風(fēng)》《雅》如何？」環(huán)溪云：「正恐知《風(fēng)》《雅》之名，而不知其實也?！怪傩衷疲骸负沃^《風(fēng)》《雅》之實?！弓h(huán)溪云：「豈以四字作句，四句成章者，謂之《風(fēng)》《雅》；亦豈以發(fā)乎情性，止乎禮義者，謂之《風(fēng)》《雅》乎？如以發(fā)乎情性，止乎禮義，皆謂之《風(fēng)》《雅》，則杜詩無往而非《風(fēng)》《雅》矣?！怪傩轴屓欢苍唬骸负沃^杜之《風(fēng)》《雅》？」環(huán)溪云：「杜甫詩中如《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皆《風(fēng)》也；如《劍門》《石筍》《石犀》《古柏行》《遭田父泥飲》，皆蜀國之《風(fēng)》也；如《壯游》一篇該齊、趙、吳、越，則四國之《風(fēng)》也；如《劍器行》《花卿歌》《驄馬行》各指一事，則《風(fēng)》之小者也；如《八哀詩》詠八公，則當(dāng)代名臣，《杜鵑行》則托諷于君，《麗人行》有關(guān)于《風(fēng)》之大者也。如《新安吏》《潼關(guān)吏》《兵車行》《石濠吏》《悲陳陶》《后出塞》，則《雅》之小者也；如《北征》《憶昔二首》《冬狩行》《哀王孫》，則《雅》之大者也。如《贈左相二十韻》《贈太常張卿二十韻》《贈鮮于京兆》《贈特進汝陽王》各二十韻，以至《入奏行》《舂陵行》《裴施州》《丹青引》，則《頌》之小者也；如《謁玄元皇帝廟》《行次昭陵》《重經(jīng)昭陵》以至《洗兵馬》，則《頌》之大者也。如之何然后為《風(fēng)》《雅》《頌》乎?！怪傩衷唬骸该睿俏岬懿荒苤链?。杜甫固重于世，今得吾弟之言，乃益重矣。太白如何？」環(huán)溪曰：「太白雖喜言酒色，然正處亦甚多。如《古風(fēng)》之五十九首，皆《雅》也；如《蜀道難》《烏棲曲》《上留田》《白頭吟》《猛虎行》等，非《風(fēng)》乎；如《上云樂》《春日行》《胡無人》《陽春歌》《宜春苑奉詔》等，非《頌》乎。雖不可責(zé)其備，求其全，然舍李則又無以配乎杜矣?！埂溉粍t韓詩如何？」環(huán)溪云：「韓詩無非《雅》也，然則有時乎近《風(fēng)》。如《誰家子》《華山女》《僧澄觀》，則近于《風(fēng)》乎；如《失藤杖》《靳(蘄)州笛竹》《桃源圖》，則亦《風(fēng)》之類也。如《謝賜櫻桃》《和裴仆射》，則近乎《頌》矣；如《題南岳》《歌石鼓》《調(diào)張藉》而歌李、杜，則《頌》之類也。雖《風(fēng)》《頌》若不足，而雅正則有馀矣。故舍乎韓，則又無以配乎李也。故曰：近古人詩，唯有一祖二宗?！?環(huán)溪嘗謂：「詩之工不在對句，然亦有時而用；第泥于對而失詩之意，則不可耳。」伯兄一日看東坡詩云「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再三嘆其佳對。環(huán)溪云：「以『銀』對『玉』則佳矣，以『?！粚Α簶恰粍t未盡善?！共衷疲骸钢皇倾y海、玉樓皆身上事，海不是海，樓不是樓，所以為佳耳。」環(huán)溪云：「若就身上覓時，何不將『玉山』對『銀?！?？」伯兄喜曰：「想當(dāng)時坡意偶不及此，留與吾弟今朝作對耳。」 伯兄一日又看荊公詩，至「繰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云麥更清」，云「白雪不是雪，黃云不是云，但下一『割』字，便見黃云是麥，將一『繰』字，便見白雪是繭。如此用意，可謂工矣。」會環(huán)溪觀獲稻，得一詩，中有「新月輝輝動，黃云漸漸收」之句，伯兄見之，復(fù)大喜，謂「荊公是用意作來，吾弟是因事而使：蓋黃云是禾，用荊公句；新月乃是鐮，用退之『新月似磨鐮』之句。云不是云，月不是月，而曲盡獲稻之理，所以為工也?！弓h(huán)溪又云：「頃在岳陽過仙亭嘗茶，有『碧云、紅雨』之對，是后又有『紅里、白間』『殺青、生白』之對，亦是詩家游戲，于理無害。嘗茶詩云：『吹斷碧云春晝永，落殘紅雨曉風(fēng)輕。』碧云蓋用盧仝茶歌『碧云引風(fēng)吹不斷』之句，紅雨蓋用李賀『桃花亂落如紅雨』之句。時老樹根有小桃爛開，薄暮微風(fēng)扇之，飛紅繞砌，景在目前，事實而語清，故一時群公莫不擊節(jié)。白間是和南城鄧秀才韻，云：『挑燈倦夜羞黃里，置筆窮年對白間?！簧w黃里是燈，白間是窗牖。左思作《三都賦》，墻壁戶牖各置刀筆，故后筆上押白間韻。殺青乃是和伯兄韻，云：『空虛氣象還生白，筆退工夫見殺青。』時方食素而修經(jīng)，故殺青、生白之事得以并使?！共忠詾榇藢δ说糜诤晚崳戎拜呌葹楣ひ?。 環(huán)溪又云：「予作啟事中，嘗有『素王、黃帝』、『小烏、太白』、『竹馬、木?！恢畬?，見賞于朋儕。然用事太切，則未免與前人相犯，亦是一病，不可不知，近日兒輩看《漁隱叢話》云：『白間、紅里』已是浪漫用字。由此觀之，則『殺青、生白』、『碧云、紅雨』、『素王、黃帝』、『小烏、太白』、『竹馬、木?！恢畬晕磁?，終為我有，以其太切故也。但詩啟中時復(fù)有此，如食中之得蝦蟹，味中之得姜桂，亦無害其為清美而已。必求合前人，非也；必求異于前人，亦非也。予但愿(顧)詩之美惡，安問有合無合于前人者乎?！?環(huán)溪嘗謂：「古今詩人未有不用事，觀杜詩『繡衣屢許攜佳醞，阜蓋能忘折野梅。戲假霜威促山簡，真成一醉習(xí)池回』，是四句中渾將太守、御史事實使到，詩人豈可以不用事。然善用之，即是使事；不善用之，則反為事所使。事只是眾人家事，但要人會使。如『黃綺終辭漢，巢由不見堯』，巢、由、黃、綺，是人能知；至『終辭漢、不見堯』六字，即非杜甫不能道矣。巢、由合下不見堯，黃、綺初年不出，但終能辭漢而已。又從『風(fēng)鴛、雨燕』上說來，風(fēng)鴛、雨燕以喻禍難，『藏近渚、集深條』以喻避禍難之意，則用意尤深矣。又如『前軍蘇武節(jié)，左將呂虔刀』，蘇武節(jié)、呂虔刀二事，亦人所共知；至『前軍、左將』四宇，即非杜甫不能道矣。又如『弟子貧原憲，諸生老服虔』，原憲、服虔二事，亦眾所共知；至『弟子、諸生』四字，即非杜甫不能道矣?！呵败?、左將、弟子、諸生』八字皆實，故下面驅(qū)遣得動，是名使事；若取次用一虛字貼之，即名羊?qū)⒗潜?，安能使之哉！?予嘗送李侍禦自中書舍人帥盧，一聯(lián)云：「中朝共惜無雙士，絕塞貪看第一人?！篃o雙、第一，故眾人所共知，泛然使者亦多；然不是姓李人，又無中朝共惜、絕塞貪看之意，用之即為無工矣。正合公孫渾邪泣李廣、藩酋問李揆之意，故名用事。又如上王著作一聯(lián)云：「已經(jīng)平子宜無憾，未見夷吾得不憂?！股w著作是看詳官，已保明《易璇璣》，故言已經(jīng)平子；尚未及識，故言未見夷吾。平子是王澄事；夷吾是桓彝說王導(dǎo)事，向見管夷，吾無復(fù)憂矣。既用王家事，又以「夷吾」對「平子」，「吾」對「子」、「夷」對「平」，即是對中有對。凡人作文，要如細花錦，須是花上有花，葉中有葉，愈看愈有功矣。方如此，乃為妙也。 或問環(huán)溪伯兄詩如何？環(huán)溪云：「予伯兄德邵，每作詩，磨磨磋磋，直見圓靜，都無病處方休。在官杭日，嘗作小詩云：『時乖事轉(zhuǎn)拙，端居徒含情。不似階前草，春來隨意生。』又詩云：『雨馀寒氣淺，園林作春媚。不知海棠花，新來著花未？』又一絕云：『游子春衫已試單，桃花飛盡野梅酸。怪來一夜蛙聲歇，又作東風(fēng)十日寒。』最為含蓄而有氣象。又有率然而佳者：『村翁習(xí)性不浮華，只種桑麻不看花。聞道野梅開欲遍，好分春色過山家?！挥杏脤嵳Z而工者，如『文書堆里形骸苦，竹木陰中日月閒』是也。有疊韻而工者，如『窗間常作三獨坐，琴上時彈一再行』是也，『一再行』是相如琴事，正使；『三獨坐』乃漢御史、司隸、尚書令會同專席，號三獨坐，借使。蓋伯兄與予及季弟，常在窗間作三處獨坐，季弟澥，字德深。自有文集。故借而使之。然以『坐』對『行』，以『三獨』對『一再』，此其所以為工也。又有用顏色作對而工者，如『心緣黃紙紅旗動，氣為青云白石降』是也，蓋『紅旗黃紙不關(guān)心』，是樂天語；『自非青云白石有深趣，其意矹硉何由降』，是永叔語，伯兄引之以為對。又以『心』對『氣』，以『紅黃』對『青白』，語奇而句不牽強，此其所以為尤工也?！?或問環(huán)溪仲兄詩如何？環(huán)溪云：「予仲兄德強，詩從蘇、黃中入，如《食雪》一聯(lián)：『檐頭清響銀匙動，階下寒光玉碗翻?！弧吨星餆o月》一聯(lián)云：『也應(yīng)只是尋常夜，未必如今分外圓?！挥帧峨S邵直閣游平巒》云『獨鶴下隨雞飲啄，眾星高共月徘徊』等語，則無愧于東坡。如『半塘微漲聚紅皺，幾畝清陰鎖碧鮮』，又『夜半檐聲幾點隱，秋高云影一行微』，言花不言花，言竹不言竹，言雨不言雨，言雁不言雁；又『花蕊有須渾帶蜜，桑枝無葉已成衣』，言蜜以見蜂，言衣以見蠶，意遠而語奇，則無愧于山谷。至如『輕雷入樹驚花魄，白浪浮空漲水脂』，又《苦陰》一篇：『荒山乾沒更節(jié)序，濁氣擁地愁無邊。非煙非霧不見日，欲雨欲雪難為天?！徊晃鉁喍Z健，且又關(guān)時含諷，愈不可及?！怪傩致勚?，謂環(huán)溪曰：「兄亦自謂此詩差勝，然遍求集中，未見有兩首?！弓h(huán)溪云：「好詩但一篇亦難。如前輩詩有一篇得名，有一聯(lián)得名，有一句得名。如『楓落吳江冷』、『空梁落燕泥』，但以一句得名，已為人所忌；如『風(fēng)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是一聯(lián)得名，已為盛事；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亦只是一聯(lián)得名，多少驚天動地。詩豈易得哉！」 或人又問環(huán)溪仲兄詩筆素高，今所舉止于此乎？環(huán)溪曰：「是何言歟！予仲兄用意深，諸體之中各有到處。如『日長人靜聞風(fēng)佩，雨久堂空生水衣』，是正對而工者；如『二天開佛日，一道冪卿云』、『無苗何處尋黃犢，露地誰家覓白?！?，是借對而工者；如《和發(fā)青亭》云『檐花謝女雪，徑掃沈郎錢』，雪非雪，錢非錢，謝女之雪乃是柳絮，沈郎之錢乃是榆莢，是隱對而工者；如『笛弄一聲橫釣艇，月明千里上層樓』，是寫景而工者；如詠墨梅云『寫處似移墻上影，卷來如寄隴頭春』，詠綠萼梅云『朱唇不駐曉妝薄，玉頰頻啼夜雨翻』，是狀物而工者；『農(nóng)祥待白未為雪，春榜爭魁欲放梅』，以雪為農(nóng)祥，以梅為春榜，是體物而工者；又如『泉聲如有語，山色自忘形?；ㄓX青春半，山將白晝陰』，是自然而工者；如『冰看時俗薄，雨弄客愁多』，又『月借窗移疏影轉(zhuǎn)，風(fēng)翻雪放一枝高』、『蒹葭露滴思鄉(xiāng)恨，蘆荻風(fēng)縈羈旅愁』，是雕鐫而工者；如『人情不似溪流水，不改當(dāng)時枕上聲』，是寫意而工者；如『一軸塵埃古澀體，十年燈火短長檠』，是書懷而工者；如『夢過一年還是魘，心更萬事意成灰』，是感事而工者；如『道上飛來燕，簾間不避人』，是句出兄弟而工者；如『彈壓京畿賢大尹，藩宣上國古賢侯』，是近于典雅而工者。不如《回紋暮春》云：『嬌聲囀處藏鸚小，美睡濃時落日斜。橋拂柳溪深漲水，眼驚春雨過飛花?！晦D(zhuǎn)而誦之，即云：『花飛過雨春驚眼，水漲深溪柳拂橋。斜日落時濃睡美，小鸚藏處囀聲嬌?！患唇罩C戲而工者。非有馀而可能之乎！」 環(huán)溪嘗璋得予詩，玭嘗取詩呈環(huán)溪，環(huán)溪略看，乃于璋詩中時用朱抹一聯(lián)。于《春游》詩取「各自芬芳花默默，兩相呼喚鳥津津」，于《秋郊》詩取「風(fēng)急城闉砧杵動，雨馀園圃轆轤收」；于《冬霧》取「始訝長郊從此斷，忽驚行客近前來」；于《秋江泛舟》取「倒懸欲墮花如綴，背立將飛鳥似驚」；于《環(huán)溪夜坐》取「池塘不用夢春草，風(fēng)雪何須在灞橋」；于《贈別友人》取「惜別有情空執(zhí)手，贈行無緒不成章」；于《俯情寫景》取「雁飛云抹欹斜字，魚躍波搖出沒星」；于《春晚》取「水流天際驚春動，山入云間斗碧攢」；于《薄雪》取「地暖尚疑消玉馬，云開早欲放金鴉」；于《環(huán)溪夜坐》又取其全篇，云：「江天閒晚已斜陽，靜掩柴門對草堂。葉落轉(zhuǎn)枝翻鶻影，星飛橫水帶螢光。微風(fēng)得雋驅(qū)殘暑，新月出音生嫩涼。坐覺秋容轉(zhuǎn)清爽，一聲漁笛在滄浪?！褂秩∑洹渡先岁惽椤肥妰?nèi)一篇，云：「下筆非能不自休，清談未足第三流。夢中讀《易》疑神動，醉里吟詩想鬼愁。飛髀豈徒驚燕雀，騎驢直欲度驊騮。此君須異無人識，慚愧當(dāng)年遇褚裒?！褂秩 敢聼o錦繡勞心織，味乏膏粱困舌耕」，「閒中坐作蜘蛛隱，夢里逃成燕雀禪」，「弈棋但以忘憂耳，縱酒無如作病何」。又取一篇末四句云：「龍肝雉尾瓜莼好，玉核金槌棗柰香。只有牛心猶未割，愿如逸少得先嘗?！棺遭盼唇?jīng)抹出者，不敢妄錄。姑錄大概，以繼二伯父之后云。 又錄《環(huán)溪集》載《以〈易〉授玭有契于予心喜而成詩》云：「早日功名世背馳，擬將文字療寒饑。雖無杜甫驚人句，庶免淵明責(zé)子詩?？偨且伺d俱脫穎。宜乃璋小字，興乃琮小字。璋請甲午舉，丁酉再薦名；琮后甲辰登科。含哺應(yīng)惠尚兒癡。應(yīng)乃玠小字，惠乃珍小字。請丙午舉者玠；珍負俊才，不幸早世。殷勤謝爾傳心印，解后靈椿見五枝?！弓h(huán)溪所謂「有契予心」者，乃《參易》是元氣之時，及見玭《系詞統(tǒng)論》，復(fù)有「玭得文」之說。謹(jǐn)并錄以為觀者印證云。 環(huán)溪云：「凡人詠月如鉤，『爭似明天子，光明數(shù)百州』，此比興皆全。又如『騰騰離海角，漸漸出云衢。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前兩句敘起因，如開花相似；后兩句似結(jié)末，如結(jié)子相似?？梢杂|比幾套。且如雨詩，須說久晴或久旱，卻說起云，收拾雨落；雪詩，須說風(fēng)緊云黑，卻說雪落，只要神化。春雨則言其妨農(nóng)，或其朔風(fēng)未退凍，或先凌，或言因此大水，末后皆可說晴。夏雨則先當(dāng)以貫休詩『一雨火云盡』為意，當(dāng)以救旱為意；荷雨則古有詩云：『瞥看湖上黑云飛，不覺舟中雨濕衣。折得荷花渾忘卻，空將荷葉蓋頭歸?！淮艘皇自?，便如前段所說月詩『騰騰離海角』絕句樣，有次序。又如詠秋冬間雨，言其凄涼，旅中聞雨則思家，在家聞雨則思旅中；古詩有秋雨云：『白藕作花風(fēng)已秋，不堪殘夢更回頭。暮云帶雨歸飛急，只在西窗一夜愁?！簧醯们镉隁庀?。又絕句秋雨云：『連云接塞添迢遞，灑幕侵燈送寂寥。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簧蟽删湔f秋雨凄涼，下兩句說雨聲來歷，蓋使我孤客一夜不眠，而耳中不靜者，乃主人窗外芭蕉被雨聲所滴也。如作一日晴詩，春日則形容其麗日融和，花香草綠，人堪游賞。夏日則言其火傘張空，當(dāng)思避暑之興，如晉七賢竹林等事，或沈李浮瓜，水邊林下；又如老杜云『乞為寒水玉，愿作冷秋菰』之類。冬日則言其可愛，因霜久晴可喜；如雪晴則要雪晴氣象。且如閨中情性之詩，『送將歡笑去，收得寂寥回』，乃直敘送別之情也；又如『淚眼描將易，愁腸寫出難』，此直敘閨中之凄涼也；又如『銷金帳冷水沈煙，髻滑金釵落枕邊』，此直敘閨房之景也；又如『風(fēng)雨瀟瀟梧葉黃，相思寸寸斷人腸』、『西風(fēng)卷盡梧桐葉，乞與中庭散月華』、『一夜為君眠不穩(wěn)，那堪雨急葉聲干』，皆直言秋冬閨中之事也。又『回紋機上暗生塵，閒撥琵琶過卻春』，此乃直言閨中春景凄涼，此皆賦也。又如『妾心火爐香，深深滋味長；郎心香爐灰，一冷長凄涼』，此是比也，亦興也。又如『自恨身輕不如燕，春來長繞禦簾飛』，此亦比中興也。如『月色西簾明似畫，風(fēng)梧葉葉是秋聲』，此興也，因景而生情；又如『烏鵲語千回，黃昏不見來。漫教脂粉匣，開了又重開』，此賦中之興也。又『一年十二度圓月，十二回圓不在家』，此因月而發(fā)興也。又如『回針刺到雙飛處，憶著征人淚數(shù)行』，此因針線而發(fā)興也。又如客中情況，『故溪黃稻熟，一夜夢中香』，此賦也，亦興也；直敘思家之情，賦也；因此黃稻之熟而發(fā)思家之情，則興也。又如『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此直言客中一時之事，賦也。又如『雪滿空庭悄悄時，城頭風(fēng)動鵲高飛。一聲羌笛千山月，不放鄉(xiāng)關(guān)夢里歸』，此上兩句是賦，下兩句是因月聞笛而發(fā)，興之思家也。又如『草滿青山水滿湖，倦游搔首憶吾廬。何時準(zhǔn)擬成歸計，只見年年畫宅圖』，此亦賦中之興也。又如『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抱身。想得家中深夜坐，還應(yīng)說著遠行人』，此興也。又如秦少游詩云：『北客念家渾不睡，荒山一夜雨吹風(fēng)』，此直說客中而有思家之情，乃賦中之興也。又如『林間幽鳥啄枯槎，落盡寒潮一澗沙。獨木橋西游子宿，酒旗斜日兩三家』，此亦賦中之興也。至如『天海相連無盡處，夢魂來往尚應(yīng)難。誰言南海無霜雪，試向愁人兩鬢斑』，此以愁人頭白比霜雪，而發(fā)思家之情，比中興也。又如『梧葉離離欲滿階，乍涼天氣客情懷。十年舊事云飛去，一夜雨聲都送來』，蓋因梧葉飄落，乍涼天氣而發(fā)興也；至如一夜雨聲，喚起十年感舊之情，此亦興也；至于說舊事如云飛去，則比也。又如司馬池詩，『冷于陂水澹于秋，遠陌初窮古渡頭。賴是丹青不能畫，畫成應(yīng)遣一生愁』，有賦，有比，有興，冠絕古今。又如『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憶并州是故鄉(xiāng)』，此又興也，極飄逸。又如『五更歸夢三千里，一日思親十二時』，又如『胡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又如『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月十年燈』，此三聯(lián)皆賦中之興也。又如『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共看今夜月，獨作異鄉(xiāng)人』，亦賦中之興也。又合用故事，如思親，則有唐狄仁杰『遠望白云飛，吾親舍其下』，若在客中思父母，此為第一事。思兄弟，則『池塘生春草』，及鴻雁鹡鸰上可發(fā)意。思妻子，則有古詩云：『槁砧在何處，山上復(fù)有山。何時大刀頭，破鏡飛上天?！婚抡?，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頭有環(huán)，借作還字；破鏡飛上天，十五六月團圓，破鏡者月半也，言月半當(dāng)還也。思家，此一事最好用。有竇滔妻蘇氏織回文詩寄夫事可用，故有詩云『回紋機上暗生塵』。只要人善用，變而通之，方為善使事，怕使事而不可解。且如農(nóng)桑樵牧之詩，當(dāng)以《毛詩?豳風(fēng)》及石湖《田園雜比興》熟看，夢中亦解得，詩方有意思長益。其次，《鶴林玉露》中所拈出漁樵農(nóng)圃十絕句，亦不可不讀。如石屏詩云『溪上陰陰綠樹多，烏犍帶犢臥前坡。筒車自運山田水，長日老農(nóng)閒唱歌』，此全是直敘田家之景，賦也。又如『帶犢羸牛待草肥，下田父子自鋤犁。舍中馌婦炊新熟，只候兒童筍蕨歸』，亦賦也。又如后村詩云：『稚子呼牛女拾薪，山妻自膾小溪鱗。安知曝背庭中老，不是淵明行輩人。』此上兩句是賦，下兩句是興，仍觸類而長之，下兩句極可法。且如『十里人家雞犬靜，竹扉斜掩護蠶眠』，又如『繰成白雪桑重綠，割盡黃云麥更青』，又如『麥秋天氣易寒熱，蠶月人家忌往來』，此三聯(lián)乃農(nóng)桑之紀(jì)實，曲盡人情，皆賦也。而『白雪、黃云』一聯(lián)，又比賦俱全。且如『禾黍不陽艷，競栽桃李春。遂令力耕者，半作賣花人』，又云『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巾。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此皆傷感之興也。山谷牧牛詩云：『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fēng)斜隔岸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guān)用盡不如君?！淮四艘蚰镣l(fā)興，嘆城市之不如山林也。且如漁父，合用呂望渭濱遇文王及嚴(yán)子陵釣臺等事，但要用得有新意。柳子厚詩云：『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然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淮速x中之興也。又唐詩云：『百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淮巳桥d也，言外之意超然。又如張志和詩云：『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此亦興也。大抵漁家詩要寫得似漁家，田圃詩要寫得似田圃人家，樵牧要寫得樵牧，又要不犯正位，不隨古人言語。且如柳子厚詩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后來李梅亭作雪詩云：『不知萬徑人蹤滅，釣得魚來賣與誰?！淮四朔湃斯咐?，動步要說變了古人言語，方有新意。且如朋友情性，全在說契愛之情，有詩云：『只今相對不盡歡，別后相思復(fù)何益?！挥衷疲骸簛頃r萬里同為客，今日翻成送故人。』又五言絕句云：『相送即相別，相思復(fù)愴然。心同波里月，夜夜傍君船?！淮私再x中之興也。又云：『數(shù)樹秋風(fēng)滿庭月，憶君時復(fù)下階行。』又云：『楓葉滿階愁不睡，把君詩卷傍寒燈?！淮私栽⑾嗨寂笥阎媲橐?。又如『而今送別臨溪水，他日相思來水頭』，又云：『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淮藢懰蛣e之真情也。又唐詩云：『去年花下留連飲，暖日夭桃鶯亂啼。今日江邊容易別，澹煙芳草馬頻嘶?！淮藢懬樽钫妫质且话愀裾{(diào)，第一句對第三句，第二句對第四句，為扇格。又香山詩云：『游山弄水?dāng)y詩卷，看竹尋花把酒杯。六事盡思君作伴，幾時歸到岳陽來?！淮藢懠挠阎?，亦可為格。且如姻眷往來，有老杜送表侄古風(fēng)及山谷送王郎可法。唐人詩云：『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淮诵值苤橐病Ｓ指]鞏寄兄弟詩云：『書來為報幾時還，知在三湘五嶺間。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銜山?！灰嘈值苤橐?。半山王荊公過外弟飲云：『一自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岡邊路，至老相尋得幾回？』此親戚之情也，可以觸類而求之。且如時令詩，須作得一時氣象真如古人，孟春詩云：『春還宮柳腰肢細，水入禦溝鱗甲浮?！挥帧好酚h零猶醞藉，柳才依約便風(fēng)流』，又『春將國艷熏花骨，日借黃金縷水紋』。仲春詩云：『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挥帧褐窆S初生黃犢角，蕨芽新長小兒拳』，又『花如解語迎人笑，草不知名隨意生』。晚春詩云如『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又『花明柳暗一溪水，日薄云深三月天』。初夏，『梅子熟時天更雨，松花落盡晚猶風(fēng)』；仲夏，『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晚夏，『大暑去酷吏，清風(fēng)來故人』；秋詩，『鶴盤遠勢投孤嶼，蟬曳殘聲過別枝』，又『龍帶晚煙歸洞府，雁銜秋色過衡陽』，又『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冬詩，『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徊荒鼙榕e古人之好句，略舉一二以為式。且如節(jié)令詩，亦當(dāng)隨時發(fā)新意，依隨古人言語，即如省題詩相似了。上元詩云：『兩巷人家看燈去，一樓明月屬詩人?！黄呦υ娫疲骸浩蚯扇螐膬号溃詴举x上屏風(fēng)?！淮说仍?，方為新意。且如詠物詩，本非初學(xué)可及，而莫難于梅、竹、雪。詠梅，無如林和靖『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又『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如竹詩，山谷云：『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采薇瘦?！徊枭皆娫疲骸浩饺瘴恼鲁趸⒈?，上梢頭角忽龍蛇?！谎┰姡瑒t當(dāng)以聚星堂禁體為上；而東坡詩云：『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雖非禁體，亦甚好。又如『危日蓋深鹽虎陷，老枝擎重玉龍寒』，又如『斜拖闕角龍千丈，深抹宮墻月一痕』，又如『看來天地不知夜，飛入園林總是春』，皆古人名句可法。至如『有令可干難閉戶，無人堪訪懶移舟』，上句是袁安雪中閉戶不干人之事，下句是王子猷雪夜行舟訪戴興盡而返事，兩句皆翻案。又如劉改之詩：『功名有分平吳易，貧賤無交訪戴難?！簧暇涫桥岫妊┮蛊絽侵?，下句即訪戴之事，上句是得時事，下句是失時事，上句事雖難也易，下句事雖易也難；以俗為雅，又是倒翻公案，尤為高妙。且如詠云詩，有云：『如峰如火復(fù)如綿，飛度微陰落楹前。大地生靈干欲死，不成霖雨漫遮天?！淮吮纫?，亦興也；又如『萬松嶺上一間屋，老僧半間云半間。五更云去逐行雨，回頭卻羨老僧閒』，此賦也，亦興也。琴詩當(dāng)讀韓、柳《琴操》；笛詩當(dāng)看武昌老人《說笛歌》；琵琶詩當(dāng)看《琵琶行》及歐陽公、王介甫《明妃曲》，卻雖用事詩，不犯正位，不隨古人言語走。且如作仙道僧佛詩，要沖澹瀟灑，東坡《羅漢贊》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韋蘇州詩云：『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太白詩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陳希夷詩云：『臺殿不將金鎖閉，來時自有白云封?！挥秩纭憾丛粕铈i碧窗寒，滴露研朱點《周易》』，此等句皆超在塵外。且如詠物詩，多是要超脫顛倒方好。詠月便說如雪如冰；若吟雪詩，便反說他如月之白；詠人便比物，詠物便比人?！呵迦缬駢乇?，直如朱絲繩』，此以物比人也；『露濕何郎試湯餅，日高荀令炷爐香』，以何郎、荀令比荼蘼也。詠畫須返說是真，詠真返說是畫，如此變而通之，筆下自活矣。茶山消梅詩云：『未見枝間著子初，聞名已療渴相如?；∽允侨绫?，那得生兒不似渠?！挥植梵谠娫疲骸河窳⒏稍瓢僬筛?，晚年何事困鉛刀?？淳加钫纨埛N，猶解橫身戰(zhàn)雪濤?！淮私宰鞣?。且如作詩，不可一字有來歷，不可一字無來歷，要不為事所使，要文從字順，各當(dāng)其職，而事意流行于裁句法中，方可以言也。且如今人言作詩，必以且作省詩為好，殊不知省詩為最難好，而且除昔日程文應(yīng)舉之外，全不可應(yīng)酬也。或謂胸中無料不可作詩，殊不知李賀七歲作《高軒過》，不知所用何事。如唐詩《二妙集》、《眾妙集》多不知所用何事而作。大家數(shù)如李、杜、歐、蘇、陳、黃、簡齋、放翁、誠齋，卻是用事也如空說，非初學(xué)所敢仰望。作詩且以《二妙集》、《極玄集》、《眾妙集》熟看，亦差可見矣。初宜讀后村詩，唐、宋集句，三選，及曾茶山律絕，則無有師保，如臨父母，古人意度在胸中矣。此編為作絕句而說，唐律、五言、七言當(dāng)別說。然省悟乎此，亦思過半矣。《左傳》之勁，《史記》之奇，老、莊之玄奧，韓、神之神妙，更宜參之，何詩不可吟矣?！?/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