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過越,自稱子真,介于無妄先生,贄見于有君。
謁入,乃膝而前曰:「聞有君之名雅矣,今幸際顏色,聆話言,仆輒有請,君其聽焉。
君世家于越,以風(fēng)流自命,業(yè)傳緗素,才播歌詠。
越之山川人物、古今風(fēng)俗,載在君腹,愿聞其略,可乎」?
有君乃歛衽肅容謝曰:「唯唯。
客姑坐焉,吾以語爾。
越于九域,分曰揚州。
仰瞻天文,度當(dāng)斗牛。
在辰為丑,自夏而侯。
郡于秦漢,霸于春秋。
州于隋而使于唐,公有素而王有镠。
因種山而中宅,廓蠡成而外州。
龍樓翼而屹峙,石竇伏而巽流。
法天門兮地戶,惟昆崙兮是侔。
實東南之大府,號天下之
無仇。
其山則郁郁蒼蒼,巖巖嵬嵬,磅礴蜿蜒,嵂崒崥崹。
若騫若奔,若闔若開,或凸或凹,或阜或堆,或斷而聯(lián),或昂而低。
虎臥龜??,龍盤雁徊。
舒為屏障,峙為樓臺。
崦映江湖,明滅云霓。
八山中藏,千里周回。
彭鮑名存,鉅者南鎮(zhèn),是為會稽。
洞曰陽明,群仙所棲。
石傘如張,石帆如揚。
石簣如藏,石鷂如翔。
石壁匪泥,石甕匪攜。
香爐自煙,天柱可梯。
韞玉有笥,降仙有臺。
禹穴窅而叵探,葛巖蜚而自來。
射堂豐兇之的,宛委日月之圭,應(yīng)天上之玉衡,直海中之蓬萊。
至若嵊山巋其東,涂山屹其西,阜至繇蜀,龜來自齊。
梅山乃隱吏之窟,纻羅蓋西子之閨。
五泄?fàn)幤嬗谘闶?sup class='reference inlineComment2'>(35),四明競秀于天臺。
五云中令之故居,十峰曇翼之招提。
故越為之首兮,剡為之面兮。
沃洲天姥,眉兮目兮。
金庭桐柏,仙子宅兮。
南明嵌崆,寶相涌兮。
南巖嵯峨,海跡古兮。
陟秦望而望秦兮,登洛思而思洛兮。
采葛食蕺,敬吊前王兮;
脩竹茂林,緬想陳跡兮。
連山如珠,秦皇之所驅(qū)兮;
擪山如玦,亞父之所割兮。
北干隱兮明月在,東山臥兮白云迷。
少微寂兮幽鳥怨,太白空兮野猿啼。
其水則浩淼泓澄,散漫縈迂,漲焉而大,風(fēng)焉而波,凈焉如練,瑩焉如磨。
溢而為江,潴而為湖,為沼為沚,為潢為污。
匯為陂澤,疏為溝渠,??而田疇,淤而泥涂。
生我稻粱,溉我果蔬。
集有鳧雁,戲有龜魚。
實有菱芡,香有芙蕖。
鶻舟如擊,馬楫如驅(qū)。
船龍夭矯,橋獸睢盱。
堰限江河,津通漕輸。
航甌舶閩,浮鄞達(dá)吳。
浪槳風(fēng)帆,千艘萬艫,大武挽繂,
五丁噪謼,榜人奏功,千里須臾。
境絕利博,莫如鑒湖。
有八百里之回環(huán),灌九千頃之膏腴。
浮賀監(jiān)之家,浸允常之都。
人在鑒中,舟行畫圖。
五月清涼,人間所無。
有菱歌兮聲峭,有
蓮女兮貌都。
日出兮煙銷,漁郎兮嘯嘑。
東泛曹江,哀彼孝娥;
西觀驚濤,吊夫子胥。
槩浦思夫槩之封,翁洲訪偃王之廬。
簞醪投兮沼吳國,扁舟去兮變陶朱。
鼓樵風(fēng)兮游若邪,興雪棹兮尋隱居。
禊事脩兮觴蘭渚,陶泓沐兮池戒珠。
了溪鑿兮禹功畢,刑塘筑兮長人誅。
酌菲泉兮懷古,飲清白兮自娛。
其物則有魚鹽之饒,竹箭之美。
山涵海蓄,言其有幾。
貢入王室,利周遐邇。
耕焉以火,耨焉以水。
南風(fēng)翼苗,翠浪千里。
??稏一空,玉粒如峙。
炊粳釀秫,既甘且旨。
檿桑之奇,號為第一。
龍精??,吐絲滿室。
萬草千華,機(jī)軸中出,綾紗繒縠,雪積縑匹。
木則楓梃千丈,松封五夫,桐柏合生,檫棐異隅,文梓楩楠,櫟柞櫧榆。
連理之柯,合抱之株,乃斧乃斤,以輿以廬。
乃有蕭山陸吉,諸暨三如。
胡楠成林,賀瓜滿區(qū)。
棗實全赤,檎腮半朱,火榧?xì)び?,櫻桃薦珠,鴨腳含黃,雞頭去盧,百益七絕之奇,雙頭四角之殊。
蔗有昆崙之號,梅有官長之呼。
蔓生則馬乳蘡薁,土實則鳧茈慈菰。
野蔌溪毛,園蔬木菌。
湘湖之莼,箭里之筍。
可薦可羞,采擷無盡。
鱗蟲水族,海生池養(yǎng),丁首丙尾,皤腹縮項,赤鯇文鱧,玄??黃??。
?人駢集,以鉤以網(wǎng)。
羹金鲙玉,不數(shù)熊掌。
能言之鶩,善鳴之鵝,
輸芒之蟹,
孕珠之蠃,文身合氏之子,
跛足從事之徒,街填巷委,與土仝多。
異獸珍禽,屑銅吐綬。
猛虎負(fù)子,靈烏送??。
鳳棲鹿化,鶴拾雁耨。
熊羆貍豹,猴玃猿啼。
鵁銜鸕吐,鶯求鶉斗。
鷗浮鷸浴,鴉寒鳦瘦。
巧婦錐喙,舂鋤雪脰。
林棲水宿,脩尾長咮。
江湖為籠,山林為囿。
以牡以牝,以蜚以走。
甲第名園,奇葩異香。
牡丹如洛,芍藥如揚。
木蘭載新,海榴懷芳。
菊山黃華,蘭亭國香。
天衣杜鵑,東山薔薇。
湖映香雪,鑒生水芝。
鴛梅并蒂,仙桂丹枝。
司華騁巧,天女效奇。
桃李漫山,臧穫視之。
藥物之產(chǎn),不知其名。
白術(shù)丹參,甘菊黃精,吳萸越桃,禹糧石英。
薊訓(xùn)鬻之以療疾,彭祖服之而延齡,秦皇求之而莫致,葛仙餌之而飛升。
日鑄雪芽,臥龍瑞草,瀑嶺稱仙,茗山斗好,顧渚爭先,建溪仝蚤。
碾塵飛玉,甌濤翻皓,生兩腋之清風(fēng),興飄飄于蓬島。
剡藤番番,管城斑斑。
冰敲嵊水,竹剪顧園,制于蒙、蔡之手,游于羲、猷之間。
友陳元與端紫,仝文字于人寰。
至若龍護(hù)金書,苔封石刻,苗山金玉,邪堇銅錫。
黃帝之鑒,神禹之璧,歐冶之劍,蔡邕之笛,虞翻之床,秦皇之石。
淳碑斯篆,江筆肅墨。
雷鼓銅漏,梅梁窆石。
罍金履鐵,罌銅印玉。
胎草
蹄石,黃竹神木。
流黃漢簟,錞于周樂。
活人之草,止痛之木,柘敷榮而華含戚,天雨錢而山儲粟。
皆希世之奇跡,蓋欲言而不足。
其人則見于《吳越春秋》、《會稽典錄》,圖經(jīng)地志,歷代柬牘,大書特書,班班滿目。
孝者悌者,忠者義者,廉者遜者,智者健者,優(yōu)于文詞者,長于吏事者,擢秀科目之榮者,策名卿相之貴者,殺身以成仁者,隱居以求志者,埋光屠釣之微者,晦跡佛老之異者。
虞翻之言有所不能盡,朱育之對有所不能既,予亦焉能縷數(shù)之哉,姑摘其尤之一二:前則種、蠡、計??,號賢大夫,后則嚴(yán)助、買臣,直承明廬。
孝悌則張萬和之父子,韓靈敏之弟昆。
鄧、斯、祁、樊自殺以代罪,董黯、朱、魏報讎而名聞。
或濕衣以障火,或泣血以戢焚,或銜哀而廬墓,或負(fù)土以成墳,或以行而名里,或以義而旌門。
懿矣三女,賢哉
二娥,處子之孝,凜然可多。
節(jié)義則黃公居四皓之列,魏少英參八雋之儔。
蒙難衛(wèi)主則有若丁潭,委身授命則有若王脩。
虞喜躬歲寒之操,孔愉洪止足之謀。
或一門死三世之義,或一邑萃三康之?。
至若?楊柳朱,永寧瞿素,婦節(jié)崢嶸,蹈死不顧。
卓行則鄭洪、韓說、鐘離意、朱雋、戴就舉于孝廉,虞潭、孔奐、沈融、朱仕明舉于秀茂。
虞寄起于對策,趙曄推于有道。
陳子公退侵地之藩,鐘離牧拒慚還之稻。
循吏則有
還珠孟嘗,致雁虞國,希銑遺四州之愛,夏香著歷任之績。
儒學(xué)則王充以《論衡》顯,沈珣以《大義》稱,謝沉、謝承之史學(xué),孔僉、孔祛之明經(jīng),賀孝先擅儒宗號,虞伯施剸博學(xué)之名。
文章則孫興公掞金聲之賦,徐季海揮玉堂之策。
曄若春榮則
任奕、虞翔,文不加點則四明狂客。
二賀、二虞蜚聲籍籍,吳融十詔成于俄刻。
隱逸則嚴(yán)、謝、秦、方、述睿、充符,方術(shù)則介象、吳范、嚴(yán)卿、夷吾。
丹青則孫遇、道芬,筆札則孔琳、徐嶠,浮屠則道林、靈澈,神仙則劉晨、阮肇。
乃有溪上浣紗之女,林間舞劍之姝,色白天下,氣雄萬夫。
故勾踐復(fù)國也,有六千君子,項氏崛起也,有八千子弟,霸有江浙,橫行當(dāng)代。
彼二霸之得人,尚斗量而車載,矧歷世之人材,亦足明其大槩。
逮我國朝,尤號多士,二百年間,不可勝紀(jì)。
大則杜正獻(xiàn)之勛德,次則孫威敏之功名。
姚石郎司元祐之直,顧內(nèi)相號江南之英。
萬石云仍,匪建則慶;
二陸棠棣,如云與衡。
吳先生風(fēng)高于賀老,齊職方跡擬于淵明。
錢氏世賢科之盛,史門繼衣錦之榮。
劉求以義門顯,杜趙以處士稱。
或覽古以流詠,或編圖而著名。
至若聯(lián)翩桂籍,焜耀簪纓,名登史策,足疊天庭,蓋嘗詢之故老,往往莫識其名矣。
故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者,顧長康之言也;
山轉(zhuǎn)遠(yuǎn)轉(zhuǎn)高、水轉(zhuǎn)深轉(zhuǎn)清者,李浙東之記也;
瑰奇市井、佳麗闉阇者,白馀杭之詩也;
忠臣系踵、孝子連閭者,虞功曹之對也。
越之山川風(fēng)物,其大略如此」。
子真始驚而疑,卒嘆而敼曰:「壯矣哉,盛矣哉!
山川如斯,人物如斯,吾未之前聞也。
然越在春秋,僻處東夷,夫子作經(jīng),??為于越,其人材風(fēng)俗,固未可與齊、晉、魯、衛(wèi)諸列國抗衡也。
今有君所稱,幾不容口。
豈昔日遠(yuǎn)于京畿,含香未越,如王景興之言邪?
抑山川降靈孕秀,固自有時邪?
抑亦因人作成而致然邪」?
有君曰:「昔嚴(yán)朱二子,為漢名卿,晝繡故鄉(xiāng),夾道郊迎,爭觀快睹,歆艷其榮,故其俗始尚文學(xué)而敼功名。
晉王右軍為越內(nèi)史,雅會蘭亭,流觴曲水,臨池墨妙,輝映千祀,能使遺文感槩君子,故其俗始尚風(fēng)流,而多翰墨之士。
唐元微之一代奇才,罷侍玉皇,謫居蓬萊,賓竇鄰白,唱酬往來,繇是鑒湖秦望之奇益聞,故其俗至今好吟詠,而多風(fēng)騷之才。
不獨此數(shù)君子也。
任延、張霸以尚賢為治,而俗始貴士;
劉寵、車俊以潔己化下,而人斯尚清。
第五倫下令而淫祀之風(fēng)革,諸葛恢蒞政而陵遲之俗興。
至若李唐,刺史九十八公,首有龐玉,顯有姚崇,圖經(jīng)十子,郡績稱雄。
國朝逮今,蓋百馀政,前有文簡,后有文正,題名所記,比唐為盛。
承宣得人,風(fēng)俗斯美,蓋亦理之然也」。
子真曰:「是誠有之,然皆二千石之事爾,未足多也,愿聞其上者」。
有君曰:「昔勾踐懲會稽之棲也,痛石室之辱也,蓼目水足,抱冰握火,采蕺于山,置膽于坐。
葛婦興歌,名曰《何苦》,其詞曰:『嘗膽不苦味若飴,令我采葛以作絲』。
二十年間,焦心苦志,卒滅強(qiáng)吳,以雪前恥。
《越絕》之稱,權(quán)輿于此。
故其俗至今能慷慨以復(fù)讎,隱忍以成事。
若是何如」?
子真曰:「茲霸者之事也,傳不云乎,『碎而王,駁而霸』,彼齊威、晉文之盛,猶不足稱于大君子之門,況勾踐乎」!
有君曰:「昔禹治水之畢,與群后計功苗山,更名會稽,卒而葬焉,祠廟陵寢,于今尚存。
上有遺井,下有菲泉,過而飲者,莫不發(fā)免魚之嘆,興河洛之思。
不獨勾踐有其烈,馬侯嗣其功,至今其俗勤勞儉嗇,實有禹之遺風(fēng)。
若是何如」?
子真曰:「美哉禹功!
宜其代舜而有天下也。
游于是,穸于是,廟食于是,茲所以化被萬世之久也。
然說者以為入圣域而未優(yōu),其必有大于此者乎」?
有君曰:「舜生于諸馮,孟子以為東夷之人,歷世逾遠(yuǎn),流傳失真,太史公以為冀州,然邪,否邪?
然越之邑則有上虞、馀姚,山有虞山、歷山,水有漁浦三憮,地則有姚丘百官。
里焉有粟,陶焉有灶,汲焉有井,祀焉有廟,皆其遺跡也。
意者,不生于是,則游于是乎?
舜為人子,克諧以孝,故其俗至今烝烝是效;
舜為人臣,克盡其道,故其俗至今孳孳是蹈;
舜為人兄,怨怒不藏,故其俗至今愛而能容;
舜為人君,以天下禪,故其俗至今廉而能遜。
若是如何」?
子真矍然離席而立,拱手而對曰:「于戲,噫嘻!
盡善盡美,雖甚盛德,蔑有加矣。
昔季札觀樂而止于《韶》,自《韶》之外不敢觀。
余問風(fēng)俗,亦極于舜,自舜之外不復(fù)問矣」。
無妄先生粲然失笑于旁,曰:「固則子真之問、有君之答也。
茲皆古之越,非今之越也。
人死骨朽,世變風(fēng)移,山川雖在,人物已非。
前日淳樸變而澆偽,前日廉遜變而爭敚,前日勤儉變而矯怠,前日忠孝變而兇悖,尚何執(zhí)紙上陳跡而譊譊其頰舌邪」?
有君曰:「先生之言是也。
然風(fēng)俗不常美,亦不常弊,善焉惡焉,維人是系。
今朝廷駐蹕東南,越為
鉅藩,密邇堯天,蓋尺五間。
帝命重臣,來鎮(zhèn)是邦,入境問俗,登堂觀風(fēng),因舜禹之
遺化,明吾君之至仁,布德教于黃堂,變薄俗而還淳。
矧何世之無才,亦奚有于古今?
子不見夫銜命虜庭,死于王事,如陳公、張公者乎?
議禮靖康,赴難建炎,如華君、傅君者乎?
是豈異代之人邪?
又不見夫姚江陳公,所臨有聲,亦克知退,身名兩榮;
執(zhí)政李公,忤意權(quán)臣,老于淪落,世賢其人;
憫孝蔡子,捐生可悲,同彼旌忠,廟食于茲;
隱吏王君,斬讎著名,一門可稱,賢父難兄。
茲固先生目所親睹也,安知后之視今,不猶今之視古乎」?
先生曰:「有君越人也,知越之風(fēng)俗而已矣。
昔
子虛夸云夢,烏有先生詫齊,亡是公折之以上林之事。
今越未足侔齊楚之大,尚何足以夸之」?
有君曰:「昔吳子問柳先生以晉國之事,而柳以晉對;
今子真問余以越國之俗,而余以越答,亦各因其所問而及之爾,余豈瞢然無聞無知于越之外哉!
今天子披輿地之圖,思祖宗之績,求治如不及,見賢而太息,文德既修,武事時閱,蓋將舞干戚而服遠(yuǎn)夷,復(fù)侵疆而旋京闕。
余俟其車書仝,南北一,仿吉甫,美周室,賦《崧高》,歌吉日;
招魯公,命元結(jié),磨蒼崖,禿鉅筆,頌中興,紀(jì)洪烈。
邁三五,夐前牒,亙天地,昭日月。
于是窮章亥之所步,考神禹之所別,覽四海九州之風(fēng)俗,掩《兩京》、《三都》之著述。
騰萬丈之光芒,有皇宋一統(tǒng)之賦出,回視會稽,蓋甄陶中之一物」。
無妄先生自知失言,色有馀愧,乃與子真逡巡而避。
有君退而嘯傲于南窗,有飄飄凌云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