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居士壯長多難,而處乎江湖之濱。
或夕休于巖,或朝餉于野。
或釣于水之濱,或耕于山之下。
頎然八尺,皆知其為異人。
觀于萬物,無所不適,而尤得意于怪石之嶙峋。
或凌煙而孤起,或絕渚而羅陳。
端莊丑怪,不可以悉狀也。
蒼蒼黮黮,碨碨礧礧,森森以鱗鱗。
彼造物者何簡也!
此賦形者何多也!
蓋含之為一氣,散之為萬物,非尺度所裁量,斧鑿所增損。
乃知夫黜聰明,捐智巧,則其動作固將有凝于神也。
乃濡禿毫,闡幽思,以心虛為無象,以感觸為太始。
混沌黔婁,左右為之相;
浮立洪崖,唯諾為之使。
移瞬息于千年,托方寸于萬里。
其醉墨淋漓,藏于人家,散于塔廟者,蓋有年矣。
一日止前騶,款荊關,解金龜,置紫綬,而蒼顏瘦骨,杰焉如長松之臨歲寒。
舉酒而屢釂,仰屋而獨言曰:「吾之胸中若有嵬峨突兀,欲出而未肆。
又若嵩高太華,乍隱乍顯」。
在乎窗戶之下,幾案之前,乘興命童奴展紙萬幅,澆歙溪之石,磨隃麋之丸,睥睨八荒,運移云煙。
不知太山之覆于左,麋鹿之興于前。
亦不知我之在此,而人之旁觀。
一揮而皴蒼菌蠢之體具,再撫而幽深杳遠之意足。
如在武昌之麓,二別之間。
是時朔風號怒,寒氣充斥。
日臨西云,倒射東壁。
居士既得其象,又感其聲。
寫修纖與森蔚,橫斜出乎崢嶸。
悄乎如鳥雀之將下,泠然若幽泉之可聽。
乃有霜腮鐵面百歲之翁,瞪若有睹,卷之懷中。
居士無吝色,無矜容。
淡若亡也,豈以為彼取之有限,我應之不窮!
嘗聞之曰:「文者,無形之畫;
畫者,有形之文。
二者異跡而同趨,以其皆能傳生寫似,為世之所貴珍」。
居士之文,俟偉閎博。
紆馀姣好矣,而又欲窮丹青之妙。
憂以此娛情,歡以此寓笑。
蓋將以賈誼、
陸贄之辭,凱之、摩詰之筆,兼之乎一身。
故其動之為風,散之為云,斂之為秋,舒之為春,是何其視聽食息與我略均,而多才與藝如此?
此余之所以心醉乎斯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