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春館詞話》(以下簡稱《詞話》)對唐宋詞和清詞名家名作,作出了精當?shù)脑u述,同時更從詞的風格、意境、聲韻、句法,學詞門徑等方面作出詳細的解說。不僅是為欣賞詞而作,更是為了金針度人,教人如何去填出優(yōu)美的詞作來??梢哉f,《詞話》是朱庸齋先生一生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心血結晶,堪稱填詞理論之大成,這是歷代詞話從所未有的成就。
《詞話》卷一、卷二概論部分,內(nèi)容豐富,說理翔實,以 下所述各目最有價值,可供后學取法。
朱庸齋先生論詞、教詞,有兩個目的,一是如何讀詞,二是如何作詞。
《詞話》云:“學詞須先從讀詞入手,首先了解作者之時代背景、生平,所謂知人論世。蓋此二點不知,將莫測其中所有。”學詞之法多方,學作詞,先學讀詞?!爸苏撌馈迸c“以意逆志”,是孟子首先提出來的兩項讀詩原則。面對前人詩作,首要問題,就是如何深入了解作者當時的處境及其思想感情, 他在怎樣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環(huán)境下生活,經(jīng)歷過怎樣的重大事件,思想發(fā)生怎樣的變化等等。對這一切,要懷著理解與同情之心。知其世,誦其詩,方得尚友古人,明其心跡。王國維云:“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則古人之詩,雖有不能解者,寡矣。漢人傳《詩》,皆用此法?!边@里所謂的 “法”,不是具體的技法,而是理解問題的思想方法,在論世與知人的基礎上,方能以己之意去逆古人之志,進入詩人之精神世界,理解其主體意識,揭示隱藏在詩句深處的孤獨的靈魂。
知人,人實難知。如王國維所說,“詩人之境界”,是與 “常人之境界”格格不入的。真正的詩人,具有其獨特的詩人氣質(zhì),是進取的狂者,也是頹放的癡人;既有淑世情懷,而又遺世獨立;敏感激動,不守故常,更葆有純真的童心。他們心中,梢神世界遠比物質(zhì)世界重要。在常人看來,詩人似乎都是有梢神問題的畸人,要以正常人的思維去解畸人的詩,無異于為“癡人”解夢。在“狂者”、“癡人”眼中,常人均是愚夫,以愚夫之意,去“逆”狂者癡人之志,欲得其本來就不清不楚的“實義”,以致佳詩盡成死句。
先生本身是詞人,評論詞人詞作,固能深造自得,別有會心,亦須從知人論世入手。《詞話》云:“賀鑄為北宋詞壇重要作家,其詞風格多樣,非論世知人,熟稔其生平及作品,不能定論。” “賀為趙宋外戚,又娶宗女,但出身武職,天性剛強,與人論事,堅執(zhí)己意,雖貴要略不退讓寬容,是以宦途偃蹇,其詞即隨遭際而變:早歲生活閑適優(yōu)逸,小令清剛綺絕;既而官場失意,浪跡市廛,轉(zhuǎn)近柳永;中年遷播不定,越激越高, 變?yōu)楹婪?;晚歲飽諳世故,英氣銷盡,遂變?yōu)槠降⒊劣?、含蓄矣。”又謂厲鶚“生長于清代盛世,生活平庸單調(diào),故其詞 未臻沉郁深厚”。
先生主張,在“知人論世”的基礎上“托物言志”。指出“寄托乃應從大者而言,以志業(yè)相期,危苦雜亂,眷懷家國,個人得失,輒關大局,此可以言寄托也”,“以比興體出之,托意閨帷,寄懷君國者,不得作為亸柳欹花求勝而論”。詞有興寄,境始大,體方尊。把個人命運與國家大事關聯(lián),詞就不是 “詩馀”了,它比詩更能表達幽窈的境界與情思,更能搖人心魄。先生又認為,純寫個人感情者,即使是有寓意的佳構,也不得謂之有寄托?!皹s辱得失,離合悲歡,因與春花秋月,同一遭遇者,發(fā)言為詩,物我合一。或觸物以興懷,或緣情以賦物,此乃不過關系個人生活,即承平開明之際,亦所難免。此類作品,只直稱之為寓意,不能輒謂之有寄托也?!?span style='color: #001754;'>《詞話》對 “常州派評詞,夸張比興,肆言寄托”頗致不滿,謂“寄托一詞,不宜濫用;比興之作,尤難肯定。必須因人、因時、因事而推斷”。先生復函李文約又云:“屈原寄慨乃為君國興廢而出之,庭筠寄慨乃為個人得失而出之。懷才不遇,不得志于有司。故前人對溫雖推崇至甚,亦未及言其以比興喻國運,即張惠言亦不過謂其感士不遇而已?!?
先生指出,讀詞之法有二:“一、專家詞,取大家、名家之詞熟讀,意在其風格、面貌與寫作方法。二、取古人同調(diào)名作熟讀,意在比較其風格、面貌與寫作手法之異同、優(yōu)劣,尤注意詞調(diào)之特點與作法?!辈环炼嘧x一些典范之作,吟哦背誦,如況蕙風所云:“此時曼聲微吟,拍案而起,其樂如何。”熟習后才能領悟語感。句字的平仄交互,字眼的“響”、“啞”,也須注意。閱讀過程也是與古人對話的過程,努力去領略唐風宋韻,感悟古人的文化品格與審美精神,以便在創(chuàng)作時借鑒、吸收。
(本文節(jié)選自《朱庸齋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