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詞有即集詞句者,且有通闋只集一人之句者。然他人寥寥數(shù)篇,至竹垞則專集詩 句,既工且多。第考之臨川集,荊公已啟其端。詠梅甘露歌三首,草堂〈菩薩蠻〉一 首,皆是集句。甘露歌云:〔天寒日暮山谷里。的皪愁成水。地上漸多枝上稀。惟有 故人知。〕〈菩薩蠻〉云:〔花是去年紅。吹開一夜風(fēng)?!秤衷疲骸埠挝镒铌P(guān)情。黃 鵬三兩聲?!晨芍^滅盡針線之跡。蘅圃題蕃錦集云:〔是誰能紉百家衣,只許半山人 說。〕當(dāng)是指此,非泛言詩中集句也。然半山不標(biāo)出處,未若竹垞歷注名姓,尤令人 易于根據(jù)。汾陽客感〈臨江仙〉云: 無限塞鴻飛不度,李益太行山礙并州。白居易 白云一片去悠悠。張若虛餓啼烏舊壘,沈佺期 古木帶高秋。劉長卿永夜角聲悲自語,杜甫 思鄉(xiāng)望月登樓。魏扶離腸百結(jié)解無由。魚玄機(jī) 詩題青玉案,高適淚滿黑貂裘。李白 他如〈滿庭芳〉歸田歡諸闋,神工鬼斧,前賢定畏后生。蓋集句長調(diào)比短調(diào)尤難也。 此集,六家詞中未及載。
■清真詞有曹季中杓注。季中,號一壺居士,見陳振孫書錄解題,其注久佚不傳。近 宛平查心榖為仁與錢塘厲樊榭同箋絕妙好詞,然搜采佚聞,雖名為箋,與紀(jì)事相類。 若李富孫曝書亭詞注,則數(shù)典釋義,允為注書正例。富孫,秋錦后人,其于是書頗多 舉正。 如小紅樓之〈明月引〉,應(yīng)為江城〈梅花引〉。 壽劉編修之〈六么令〉,應(yīng)為〈百字令〉。 至蕃錦集中原本只注人名,李氏并考題目。而 〈桂殿秋〉之劉寫,應(yīng)為劉駕?!磽v練子〉之顧況,應(yīng)為張祜。 〈江神子〉之李賀,應(yīng)為雍陶。〈浣溪沙〉之張蟾,應(yīng)為張玭。全唐詩無張蟾。 〈減蘭〉之王勃,應(yīng)為王維?!床缮W印抵n偓,應(yīng)為韓翃。 〈菩薩蠻〉之李白,應(yīng)為李中。題畫河瀆神之陳頗,應(yīng)為黃頗。 〈鷓鴣天〉之杜甫,應(yīng)為杜牧。燕臺送陳右源還吳第一句。 李舒應(yīng)為樂章。 郁氛氳見昭德皇后廟樂章。按唐書樂志,其詞內(nèi)出李舒撰。德明興圣廟樂章、讓皇帝 樂章,并系四言。 〈河傳〉之劉長卿,應(yīng)為劉禹錫?!从駱谴骸抵畯堎S,應(yīng)為皮日休。 〈臨江仙〉之張謂,應(yīng)為張說。錢翊應(yīng)為杜荀鶴。懷歸寄周青士、繆天自。 〈南樓令〉之齊已,應(yīng)為李白。 〈十拍子〉之殷文圭,應(yīng)為蘇廣文?!刺煜勺印抵と招?,應(yīng)為陸龜蒙。 〈滿庭芳〉之李頎,應(yīng)為李頻。王續(xù)應(yīng)為王績。又〔笑拈霜管題詩句,難道今生不再 逢〕,原注郎士元、韓偓,撿之本集皆無,蓋竹垞出之腹笥,記憶不無偶疏。校讎諦 當(dāng),真長水之功臣矣。然落葉之掃,時有未盡?!促I陂塘〉下片結(jié)句素?zé)o六字,書舟 、碧山諸作,盡是刻本傳訛。竹垞別闋,亦皆五字。送展成歸吳云:〔憐取舊時題扇 〕,時字應(yīng)刪。原集無比字。多麗首句三字,次句六字,今以〔滿長亭落葉〕,亦五 字?jǐn)嗑?,非。別本江湖載酒集有〈六么令〉,用趙氏事贈舍人武昔,曝書亭集刪去, 而壽劉編修亦全用劉氏事,其體相同,故誤〈百字令〉為〈六么令〉?!簿坪罂窈綦p 耳熱,更彎弧射碎轅門柳〕,此暗用三國志呂布事,引北齊祖珽傳及周禮釋之,亦不 甚關(guān)涉。羅璧識遺謂公羊、谷梁皆姜姓,書姜開先詞后〈醉太平〉闋,亦未引及。
■蕃錦集偶句,無不工妙。如〈浣溪沙〉云: 閬苑有書多附鶴,李商隱 春城無處不飛花。韓翃 碧幌青燈風(fēng)艷艷,元稹 紫槽紅撥夜丁丁。許渾 樹色到京三百里,殷堯藩 柳條垂岸一千家。劉商 暮雨自歸山悄悄,李商隱 殘燈無焰影幢幢。元稹 蠟照半籠金翡翠,李商隱 羅裙宜著繡鴛鴦,章孝標(biāo) 〈鷓鴣天〉云: 平鋪風(fēng)簟尋琴譜,皮日休 醉折花枝當(dāng)酒籌。白居易 桃花瞼薄難藏淚,韓偓 桐樹心枯易感秋。曹鄴 松間明月長如此,宋之問 石上青苔思?xì)⑷?。樓颎 〈玉樓春〉云: 一生一代一雙人,駱賓王 相望相思不相見。王勃 女蘿力弱難逢地,曹鄴 戲蝶飛高始過墻。姚合 落花不語空辭樹,白居易 明月無情卻上天。薛逢 近黃石牧之雋痦堂集唐極有盛名,香屑一集,不脛而走。然多多為富,求若此勻整細(xì) 麗,亦不復(fù)數(shù)見。今于倚聲得之,真絕唱哉。相傳竹垞少時,塾師以王瓜令對,即應(yīng) 聲曰后稷。年十七,入贅馮氏,與名士王鹿柴即席對古人名,如顧野王沈田子、蔡興 宗崔慰祖、杜審言蕭思話、韓擇木李棲筠、劉方平徐圓朗、劉仁本范道根之類,凡數(shù) 十事,此亦何減金屈戍、玉丁東哉。
■集句別有機(jī)杼,佳處真令才人閣筆。如武后廟云: 〔六宮粉黛無顏色,萬國衣冠拜冕旒?!程拙茦窃疲?〔我輩此中惟飲酒,先生在上莫題詩?!炒簩m云: 〔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時此際難為情。〕義冢云: 〔掩之誠是也,逝者如斯夫。〕皆不可湊泊之句。吾閩昵游北里,每書楹帖贈所歡, 仿詞家婁婉兒、崔廿四故事,分押其名于內(nèi),亦有集句而佳者。予所聞,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愿作鴛鴦不羨仙。水仙 雪膚花貌參差是,仙管云璈彷佛聞。雪仙 喜子有情常傍戶,燕兒留客不思家。喜燕 潤臉呈花,圓姿替月,振聲似玉,吹氣成蘭。替花玉蘭 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來,戲臺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鑄定事,莫錯過姻緣。伎館 全集院本者,具見撮合苦心。昔紀(jì)文達(dá)公昀謂古語無不有偶。時適翻孟子,或即指伯 夷非其君不事請對,文達(dá)曰:〔孟子致為臣而歸。〕或又舉〔維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 〕,文達(dá)曰:〔有寡婦見鰥夫而欲嫁之?!?/p> ○兩宋詞評
■北宋多工短調(diào),南宋多工長調(diào)。北宋多工軟語,南宋多工硬語。然二者偏至,終非 全才。歐陽、晏、秦,北宋之正宗也。柳耆卿失之濫,黃魯直失之傖。白石、高、史 ,南宋之正宗也。吳夢窗失之澀,蔣竹山失之流。若蘇、辛自立一宗,不當(dāng)儕于諸家 派別之中。
○學(xué)詞須兼善兩宋■詞至南宋奧窔盡辟,亦其氣運(yùn)使然,但名貴之氣頗乏,文工而情淺,理舉而趣少。 善學(xué)者,于北宋導(dǎo)其源,南宋博其流,當(dāng)兼善,不當(dāng)孤諧。
○南宋善養(yǎng)氣■詞家講琢句而不講養(yǎng)氣,養(yǎng)氣至南宋善矣。白石和永,稼軒豪雅。然稼軒易見,而 白石難知。史之于姜,有其和而無其永。劉之于辛,有其豪而無其雅。至后來之不善 學(xué)姜、辛者,非懈則粗。
○姜開元詞■會稽姜開元啟贈歌者李郎〈秦樓月〉云: 天下李。一般柯葉分仙李。分仙李。東西南祖,故家苗裔。 按趙郡李氏兄弟居巷東巷西,有東西南三祖,見唐書宰相世系表。 漢時有個延年李。唐時有個龜年李。龜年李,崔九堂前,岐王宅里。 竹垞以〈醉太平〉書其后云: 支郎眼黃。何郎粉香。尊前一曲斷腸。愛秦樓月涼。 公羊谷梁。 自注:鄭清之送新姜詩,公羊谷梁并出一人之手,其姓則姜,蓋四字反切皆姜字。 鄱陽括蒼。詞人試數(shù)諸姜。自注梅山姜特立,括蒼人。算堯章擅場。 按姜夔字堯章,鄱陽人。運(yùn)用典切,知倚聲端須博覽。昔稼軒能學(xué)內(nèi)傳,凡我同盟鷗 鷺,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易安能用世說,清露晨流,新桐初引。以此視之, 何多讓也。又海鹽閨秀虞兆淑,字蓉城?!袋c(diǎn)絳唇〉云: 梅綻芳菲,垂楊煙外低金縷。韶華小住。生怕廉纖雨。 繡戶凄涼,蝴蝶雙飛去。愁如許。夢魂無據(jù)。還在鞦韆路。 竹垞有題虞夫人玉映樓詞集,亦填此調(diào)云: 玉映樓空,鏡臺留得傷心句。比肩人去。誰忍修簫譜。 門柳風(fēng)前,依舊飄金縷。廉纖雨。返魂何處。莫是鞦韆路。 味其詞,李居士、朱淑真一流人歟。然歷考諸家詞選所載,亦只此一首,疑本集久佚 ,即從曝書亭采摭者。即李氏作注,亦不得詳其生平。然則集中附錄他人之作,其功 豈少哉。姜開元詞,述庵亦未采。
○張翥楊基學(xué)姜■前卷所載張鑒補(bǔ)姜堯章傳,傳末所舉學(xué)姜諸人,本于竹垞黑蝶齋詞序。然竹垞又曰 :張翥、楊基皆具夔之一體?;?,得其門者寡矣。按翥字仲舉,晉寧人,有蛻巖 樂府?;置陷d,嘉州人,有眉庵詞。張鑒不著于篇,蓋為宋人立傳,不能攙入元人 明人也。然陳允平之后,宜補(bǔ)列仇山村,山村亦姜派者,仲舉即其門下士。竹垞時, 無弦琴譜未出,故不得論定,非有意削之也。至孟載詩:〔細(xì)柳已黃千萬縷,小桃初 白兩三花?!场擦_幕有香鶯夢暖,綺窗無月雁聲寒。〕〔芳草漸于歌館綠,落花偏向 舞筵多。〕此例凡數(shù)十句,竹垞謂試填入〈浣溪沙〉,皆絕妙好辭也。靜志居詩括按 此說本于弇州,學(xué)者知此,則詩詞之辨明矣。作詩不求氣體,徒講字句,其不為〈浣 溪沙〉亦僅矣。
○漢舒贈阿陳■唐宋人無不戴花,魏晉人無不傅粉。漢舒贈歌兒阿陳〈金縷曲〉云: 休自遜,青衣班輩。丸髻清歌施粉黛,是六朝名士都如此。卿一笑,吾狂矣。 可謂雅謔。今日官府給賞,猶有簪花之例。而插萸戴菊,此俗久廢,不過詞人承用其 文。若效陳思王、何晏故事,即樂部亦惟梆子為然。近聞昆旦乃有傅粉者,一賤業(yè)耳 ,而頓覺今昔淳澆之感,嗟乎。
○長短調(diào)并工■長短調(diào)并工者,難矣哉。國朝其惟竹垞、迦陵、容若乎。竹垞以學(xué)勝,迦陵以才勝 ,容若以情勝。
○詞中一字韻■尤西堂侗曰:詩無一字,惟梁鴻五噫歌以噫字協(xié)韻。故東坡〈哨遍〉亦以噫字換頭 。然周晴川〈十六字令〉云:〔眠。月影穿窗白玉錢。無人弄,移過枕函邊?!骋延?眠字冠首矣。艮齋雜說按此說本于孔沖遠(yuǎn),所謂詩以申志,一字則言蹇而意不會。毛 詩正義然顧亭林曰:緇衣三章,章四句,非也。敝字一句,還字一句,若曰敝予,還 予,則言之不順矣。且何必一言之不為詩也。吳志歷陽山石文,楚,九州渚。吳,九 州都。楚字一句,吳字一句,亦是一言之詩。日知錄此論最確。若詞則醉春風(fēng)中三疊 字,借分釵末二疊字,皆一字一句一韻。實與歷陽文渚與楚協(xié),都與吳協(xié)同體。即〈 十六字令〉,蔡伸、張孝祥所填皆一字韻,不始于周晴川。自明人作譜,方不知此字 是韻,誤以為三字句。
○一句兩韻■無名氏〈●紅〉云:〔悄不管桃紅杏淺?!彻芘c淺協(xié)。少游夢揚(yáng)州云:〔望翠樓簾 捲金鉤?!硺桥c鉤協(xié)。此句法亦本毛詩秦風(fēng)〔于嗟乎不承權(quán)輿〕,乎與輿協(xié)也。陶南 村云:虞邵庵宴散散學(xué)士家,歌兒郭氏唱今樂府,其〈折桂令〉起句云:〔博山銅。 細(xì)裊香風(fēng)?!骋痪涠鴥身?,名曰短柱,極不易作,先生愛其新奇。輟耕錄而不知古人 已有之。邵庵博學(xué),一時未悟,南村亦失考也。〈折桂令〉乃元人小曲,字?jǐn)?shù)多少不 同,其起句亦有六字,若七字中用兩韻,則張小山〔海棠嬌楊柳纖腰〕〔綠窗紗銀燭 梅花〕,當(dāng)時已多此體。近日樊榭之〔溯空行小艇風(fēng)輕〕亦效之。至天籟軒詞譜所載 白無咎百字一首,乃補(bǔ)紅友之闕,系詞家雙疊格,與此名同而實異也。又按詞本有兩 字即成一韻,如〈河傳〉之〔湖上。閒望?!硿赝ン蕖插\里。蠶市?!稠f莊者是,特 未全篇耳。輟耕錄載邵庵〈折桂令〉詠蜀漢事,通體二字三聲互協(xié),趙云松翼以為前 人所未有。且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史記甌窶滿篝、汗邪滿車,以為此體之先 聲。陔余叢考然毛詩〔于嗟乎騶虞〕,乎與虞韻,則已二字郎韻矣。又云松指邵庵所 作為詩,亦誤也。汪晉賢森曰:自有詩,而長短句即寓焉。南風(fēng)之操,五子之歌是已 。周之頌三十一篇,長短句居十八,漢郊祀歌十九篇,長短句居其五,至短簫鐃歌十 八篇,篇皆長短句,謂非詞之源乎。迄于六代,〈江南采蓮〉諸曲,去倚聲不遠(yuǎn),其 不即變?yōu)樵~者,四聲猶未諧暢也。自古詩變?yōu)榻w,而五七言絕句傳于伶官樂部,長 短句無所依,則不得不更為詞。當(dāng)開元盛時,王之渙、王昌齡詩句流播旗亭,而李白 〈菩薩蠻〉等詞亦被之歌曲。古詩之于樂府,近體之于詞,分鑣并騁,非有先后。謂 詩降為詞,以詞為詩之馀,殆非通論矣。詞綜序晉賢與竹垞交好,故其持論相同,真 得詞之源流,非膠為附會以尊詞也。惟云:五七言絕句傳于伶官樂部,長短句無所依 ,則不得不更為詞,是殆不然。詩人自為五七言絕句耳,樂部歌之,襯字泛聲,遂變 成長短句。太白、飛卿即并其襯字泛聲填之,非絕句之外,別有長短句也。至吳子安 謂金、元以來,南北曲皆以詞名,或系南北,或竟稱詞,詞所同也,詩馀所獨(dú)也。顧 世稱詩馀者寡,欲名不相混,要以詩馀為安。榕園詞韻發(fā)凡是則不講派別之過也。南 北自名曲,長短句自名詞。且古之以詞名書者,莫先于離騷。而句法參差,十常七八 ,是亦可謂為詩馀乎。況武帝有秋風(fēng)辭,陶靖節(jié)有歸去來辭,若如子安之言,豈漢晉 作者乃為關(guān)漢卿、白仁甫、高則誠輩作鼻祖哉。子安徒見論填詞者謂其名多本于詩, 不加諦審,遽作主持。然唐宋人長短句數(shù)百家,以詞名者十之七八,以樂府名者十之 二三,以詩馀名者不過廖省齋、許梅屋、吳履齋數(shù)人。此如后村之名別調(diào),東澤之名 綺語債,林正大之名風(fēng)雅遺音同意。非必謂詞宜名詩馀也。且明人義謂曲為詞余矣, 然則安得以詞稱曲哉。故詩馀指聲音則可,指體制則未可,予前已備論之。
○詞繼古詩作■王述庵曰:汪氏晉賢敘竹垞太史詞綜,謂詞長短句本于三百篇并漢之樂府,其見卓 矣,而猶未盡也。蓋詞實繼古詩而作,而詩本于樂,樂本于音,音有清濁高下輕重抑 揚(yáng)之別,乃以五音十二律以著之。非句有長短,無以宣其氣而達(dá)其音。故孔穎達(dá)詩正 義謂風(fēng)雅頌有一二字為句及至八九字為句者,所以和以人聲而無不協(xié)也。國朝詞綜序 此于句法之所以長短,果能深知其故。惟以晉賢之言為未盡,是又好為議論。夫上古 詩與樂合,虞廷典樂詩歌無不該。中古詩與樂漸分,尼山刪定,便須弦歌以求其合。 然文字與聲音猶未嘗顯判為二也。其后文人不審音,不能不別立樂府,于是有合樂之 詩,有不合樂之詩。六代以還,樂府浸廢,而聲音之道,終古不亡。乃寄之絕句,乃 寄之填詞,然則填詞,真樂府之嫡傳矣。今述庵曰:實繼古詩而作。吾不知述庵所指 古詩是謂南風(fēng)之操、五子之歌之類乎,則晉賢已言及之矣。是謂漢世所遺如河梁贈答 及十九首之類乎,則詞實起于唐,實轉(zhuǎn)于五七言,歌法不能祧唐及六代而直祖漢人。 且蘇、李、枚叔之篇,亦未聞其被之弦管。至正義明言詩之見句,少不減二,多至于 八。其外更不見九字十字,徵引尤為失實。梁章冉曰:長短句法自一字至十馀字,其 源皆起于古歌詞。賡歌都俞,一字之始也。風(fēng)雅之祈父、肇禋,二字之始也。江有沱 、思無繹,三字之始也。四五六七為句,所在多有。七字而外,句法雖長,皆可讀矣 。藤花亭曲話是言與述庵相發(fā)明。然都俞非歌,不得謂為一字之始。至詩句長短相參 ,蓋不勝舉。即如山有榛章,始三字,中四字,終五字。昊天有成命章,始五字,次 四字,次六宇,次三字,換節(jié)移聲,大致已與詞同。昔人謂梁武帝江南弄,沈隱侯六 憶為詞之漸,是未免數(shù)典忘祖歟。七字外如〈金縷曲〉之八字,〈摸魚兒〉之十字, 〈水調(diào)歌頭〉之十三字,或竟作一句,或分作兩句,則視填者筆興之所至矣。近蔣子 宣選詞,拘牽紅友之言,謂某字必讀,某字必句,是亦執(zhí)一而未觀其通也。況紅友所 分句讀,律以諸家之詞,齟齬卻亦不少。
○詞不必唱■文章有創(chuàng)體,即為絕唱,斷不容后人學(xué)步者。司空表圣詩品,騷壇久奉為金科玉律 。國朝袁子才乃有續(xù)品之作,其語言工妙,興象深微,吾不知媲美前修否也。近日吳 江郭祥伯、金匱楊伯夔又仿之,合撰為詞品。夫詞之于詩,不過體制稍殊,宗旨亦復(fù) 何異。而門徑之廣,家數(shù)之多,長短句實不及五七言。若其用,則以合樂,不得專論 文字。引刻幽眇,頗難以言語形容,是固不必品,且亦不能品也。今試以二君所作示 人,不預(yù)告之曰詞品,安知其不可以品詩哉。況又拘牽為二十四則,此如杜老秋興, 偶得八詠,而和者必如數(shù)以取盈,不敢有所增減,膠柱鼓瑟,可笑孰甚。至其所分名 目,更多雷同。微婉詎別于委曲,閑雅無異于幽秀。孤瘦逋峭,所差幾何。秾艷奇麗 ,亦復(fù)相近。幽秀、高超、雄放、委曲、清脆、神韻、感慨、奇麗、含蓄,逋峭、秾 艷、名雋十二則祥伯撰。輕逸、綿邈、獨(dú)造、凄緊、微婉、閑雅、高寒、澄澹、疏俊 、孤瘦、精煉、靈活十二則伯夔撰。與表圣立名少異,蓋高古、疏野、實境、超詣等 稱,與詞不相似也。而源流正變,都無發(fā)明,亦何貴此疊床架屋為也。雖其中若芙蓉 作花,秋水一半,欲往從之,細(xì)石凌亂。委曲雜花欲放,細(xì)柳初絲,上有好鳥,微風(fēng) 拂之。神韻送君長往,懷君思深,白日欲墮,池臺氣陰。凄緊幽弦再終,白云愈稀, 千里飄忽,鶴翅不肥。輕逸吐屬非不雅雋,然不切則為陳言矣。吳子律乃以為奄有眾 妙,何也。
○芑川詞■元曾鷗江允元〈點(diǎn)絳唇〉云:〔長亭道。一般芳草。只有歸時好?!炒苏嫔蒲噪x情 矣。芑川之任臺陽,過相思嶺,亦填〈憶秦娥〉云: 相思嶺。凄涼一片離人境。離人境。白云紅樹,迢迢孤影。 問名乍覺鄉(xiāng)心警。歸來莫惜重尋省。重尋省。峰巒一樣,兩般情景。 用意與鷗江相類,嗟乎,令威化鶴,豈知其竟不歸來耶。又過涵江〈江城子〉云: 遠(yuǎn)山如畫映晴沙。亂飛葭。不聞鴉。但有一雙柔櫓響咿啞。 九十九灣人未到,鷗鷺慣,識歸家。 紅樓隱約露紅牙。日初斜。樹重遮。幾度隨風(fēng),吹出笑聲嘩。 梁燕雙棲情自樂,孤雁影,落天涯。 寫景如繪,彷佛紅船問渡時也。予壬子于役漳平,載經(jīng)此地,興懷離索,并感雅制, 乃填〈憶秦娥〉云: 輕舟渡。故人當(dāng)日填詞處。填詞處。遠(yuǎn)山如畫,一雙柔櫓。 飄零雙燕真凄楚。孤鴻覓食尤辛苦。尤辛苦。天涯海角,何心懷古。 前半即用芑川語。芑川時與肖巖同行,故有雙燕之句,若懷古則指其莆田四絕句也。 絕句云: 鼙鼓漁陽事已非。故鄉(xiāng)猶自說梅妃。蕭蘭八賦工何益,不及梨園奏羽衣。
懷古何心吊六朝。余郎客鬢已蕭蕭。江山滿目無窮感,卻把零箋記板橋。
去損何如比玉才。櫟翁賞識出塵埃。招尤不惜緣知己,賦到寒鴉轉(zhuǎn)自哀。
陳紫方紅各擅場。一編忠惠譜堪詳。浮名畢竟關(guān)何事,驛騎年年去故鄉(xiāng)。 肖巖曰:芑川阻雨桃?guī)X,賦〈浪淘沙〉絕佳。其詞云: 推枕對銅荷。一夜滂沱。行時不得住如何。窗外鷓鴣先客醒,喚遍哥哥。 匝月總晴和。今雨偏多。故鄉(xiāng)已是隔關(guān)河。旅次途中都一樣,不算蹉跎。 余過郵亭,窮尋之不可得,想浪疥吾壁,已為逆旅主人削去矣。聞芑川居臺后,所作 日富,兼攬小晏、大蘇之勝。乃烽火厄之,波濤厄之,遺集已蒼茫不可問。循覽舊日 書札,忍淚而盡登之。子建所謂既傷逝者,行自念也。悲夫。
○白石詩說■白石道人為詞中大宗,論定久矣。讀其說詩諸則,有與長短句相通者。節(jié)錄一二于 左,略以鄙意注之,而傳諸同志焉。無怪予之附會也。 韻度欲其飄逸,其失也輕。 詞嫌重滯,故渾厚宏大諸說,俱用不著。然使其飄逸而輕也,則又無繞粱之致,而不 足系人思。 雕刻傷氣,敷衍露骨。若鄙而不精巧,是不雕刻之過。拙而無委曲,是不敷衍之過。 此即疏密相間之說也。故白石字雕句刻,而必準(zhǔn)之以雅。雅則氣和而不促,辭穩(wěn)而不 澆,何患其不精巧委曲乎。 僻事實用,熟事虛用。 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此即熟事虛用之法。 說景要微妙。 微妙則耐思,而景中有情。寒鴉數(shù)點(diǎn),流水繞孤村,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所以膾炙人 口也。 短章醞藉,大篇有開闔乃妙。 不醞藉則吐露,言盡意盡,成何短章。無開闔則板拙,周草窗之詞或譏之為平矣。 委曲盡情曰曲。竹垞贈鈕玉樵曰:吾最愛姜、史,君亦厭辛、劉,亦以其徑直不委曲 也。 語貴含蓄。句中無馀字,篇中無長語,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 之善者也。 填詞有一定字?jǐn)?shù),但使填畢讀之,短不可增,長不可節(jié),已極洗伐操縱功夫矣。若馀 味余意,則詞家率不留心,故講之為尤難。 體拘不欲寒乞。今之搜討冷僻者,其去寒乞亦無幾矣,而奈何自以為淹博哉。 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日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 自然高妙,詞家最重,所謂本色當(dāng)行也。
○詞源精湛■詞盛于宋,宋人論詞,精湛莫過樂笑翁。詞源一書,以澹生居士刻本為善??贾T家 所刻樂府指迷,即此書之下卷。而此書實名詞源,不宜與沈伯時相混。若選本則周草 窗絕妙好詞其最也。蓋在花庵詞選、陽春白雪諸書之上。陽春白雪尤蹖駁少條理。
朱淑真〈生查子〉
■朱淑真以〈生查子〉一詞,傳者疑其失德。然池北偶談曰:是詞見歐陽文忠公集一 百三十一卷,然則非朱氏之作明矣。淑真又有〈采桑子〉,皆集唐宋女郎詩句,見花 草粹編,此尤集句之雅談歟。按淑真所集,校以四十四字體,上下兩結(jié)句后皆多一五 字句,凡五十四字??贾T家譜律,俱不載釆桑子有此體,且黃來同押,尤為可疑, 當(dāng)博詢知者。而湖壖雜記載一事,頗屬異聞,今錄之。順治辛卯,有云間客扶乩于片 石居,有女仙降,或問仙來何處。書曰:兒家原住在錢塘,曾有詩編號斷腸。問仙為 何氏。書曰:猶傳小字在詞場?;虿恢獢嗄c集誰氏作也。乃又問曰:得非蘇小小乎。 書曰:漫把若蘭方淑女。或曰:然則李易安乎。書曰:須知清照異真娘。朱顏說與任 君詳?;蚍轿驗橹焓缯妗9孰S問隨答,即成〈浣溪沙〉一闋。隨復(fù)拜祝,再求珠玉。 乩又書曰: 轉(zhuǎn)眼已無桃李。又見茶蘼綻蕊。偶爾話三生,不覺日移階晷。 去矣。去矣。嘆惜春光似水。 乩遂不動?;蛞煽椭鶠?,然客非知文者。此與蘇小小降乩,和馬浩瀾詩相似。浩瀾 事見本事詩。鮑墳鬼唱,又何止一曲〈黃金縷〉也,豈其精靈固有以自詠者哉。更按 淑真,諸書俱云號幽棲居士,錢塘人,世居桃村。而詞林記事引四朝詩集以為海寧人 ,文公侄女,未審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