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代詞人，自以吳彥高為冠，能于感慨中饒伊郁，不獨組織之工也。同時尚吳、蔡 體，然伯堅非彥高匹。

陶九成云：〔近世所謂大曲，蘇小小蝶戀花、蘇東坡念奴嬌、晏叔原鷓鴣天、柳耆 卿雨零鈴、辛稼軒摸魚子、吳彥高春草碧、蔡伯堅石州慢、張子野天仙子、朱淑真 生查子、鄧千江望海潮?！嘲矗浩渲形┘谲幟~子一篇，為古今杰作。叔原鷓鴣天 ，為艷體中極致，馀亦泛泛，不知當時何以并重如此。余獨愛彥高人月圓〔宴張侍 御家有感〕云：〔南朝千古傷心地，還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入人家 ?；腥辉谟?，仙姿勝雪，宮鬢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涇，同是天涯。〕感激豪宕 ，不落小家數(shù)。洪景盧云：〔先公在燕山，赴北人張總侍御家集，出侍兒佐酒，中 有一人，意狀摧抑可憐。叩其故，乃宣和殿小宮姬也。坐客翰林直學士吳激，作詞 記之，聞?wù)邠]涕。〕中州樂府云：〔彥高賦此時，宇文叔通亦賦念奴嬌，先成而頗 近鄙俚。及見彥高作茫然自失。是后，人有求作樂府者，叔通即批云：吳郎近以樂 府名天下，可往求之。〕

金詞于彥高外，不得不推遺山。遺山詞刻意爭奇求勝，亦有可觀。然縱橫超逸，既 不能為蘇、辛，騷雅清虛，復(fù)不能為姜、史。于此道可稱別調(diào)，非正聲也。

元代尚曲，曲愈工而詞愈晦。周、秦、姜、史之風，不可復(fù)見矣。

元詞日就衰靡，愈趨愈下。張仲舉規(guī)模南宋，為一代正聲。高者在草窗、西麓之間 ，而真氣稍遜。

仲舉詞樹骨甚高，寓意亦遠。元詞之不亡者，賴有仲舉耳。然欲求一篇如梅溪、碧 山之沉厚，則不可得矣。

仲舉綺羅香《雨中舟次洹上》云：〔水閣云窗，總是慣曾經(jīng)處。曾信有客里關(guān)河， 又怎禁夜深風雨?！炒藙t刻意為白石，沖味微減，姿態(tài)卻饒。又水龍吟《蓼花》云 ：〔瘦葦黃邊，疏蘋白外，滿汀煙穟?！滁S邊白外四字，亦新奇。又云：〔船窗雨 后，數(shù)枝低入，香零粉碎。不見當年，秦淮花月，竹西歌吹。〕系以感慨，意增便 厚，船窗數(shù)語亦是畫所不到。但看來已是元詞，去宋人已遠。

虞道園詞筆頗健，似出仲舉之右。然所作寥寥，規(guī)模未定，不能接武南宋諸家。惟 〔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二語，卻有自然風韻。

倪元鎮(zhèn)人月圓云：〔傷心莫問前朝事，重上越王臺。鷓鴣啼處，東風草綠，殘照花 開。悵然孤嘯，青山故國，喬木蒼苔。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風流悲 壯，南宋諸鉅手為之亦無以過。詞豈以時代限耶。

詞至于明，而詞亡矣。伯溫、季迪，已失古意。降至升庵輩，句琢字煉，枝枝葉葉 為之，益難語于大雅。自馬浩瀾、施閬仙輩出，淫詞穢語，無足置喙。明末陳人中 能以稼艷之筆，傳凄婉之神，在明代便算高手。然視國初諸老，已難同日而語，更 何論唐、宋哉。

伯溫臨江仙云：〔鏡中綠發(fā)漸無多。淚如霜后葉，戚戚下庭柯?！骋蚤_國元勛而作 此衰感語，蓋已兆胡維庸之禍矣。

高季迪沁園春《雁》云：〔隴塞間關(guān)，江湖冷落，莫戀遺梁猶在田。須高舉，教弋 人空慕，云海茫然。〕托意高遠。先生能言之，而終自不免，何耶。

用修小令，合者有五代人遺意，而時雜曲語，令讀者短氣。

陳臥子山花子云：〔楊柳凄迷曉霧中。杏花零落五更鐘。寂寂景陽宮外月，照殘紅 。蝶化采衣金縷盡，蟲銜畫粉玉樓空。惟有無情雙燕子，舞東風?！称帑惤咸贫?主，詞意亦哀以思矣。又江城子后半闋云：〔楚宮吳苑草茸茸。戀芳叢。繞游蜂。 料得來年，相見畫屏中。人自傷心花自笑，憑燕子、罵東風?！骋嗑d邈凄惻。

葉小鸞詞筆哀艷，不減朱淑真。求諸明代作者，尤不易覯也。

有明三百年中，習倚聲音，不乏其人。然以沉郁頓挫四字繩之，竟無一篇滿人意者 ，真不可解。

國初諸老，同時杰出，幾欲上掩兩宋。然才力有馀，沉厚不足。蓋一代各有專長， 宋詞已成絕技，后世不能相加也。

國初多宗北宋，竹垞獨取南宋，分虎、符曾佐之，而風氣一變。然北宋、南宋，不 可偏廢。南宋白石、梅溪、夢窗、碧山、玉田輩，固是高絕，北宋如東坡、少游、 方回、美成諸公，亦豈易及耶。況周、秦兩家，實為南宋導(dǎo)其先路。數(shù)典忘祖，其 謂之何。

北宋去溫、韋未遠，時見古意。至南宋則變態(tài)極焉。變態(tài)既極，則能事已畢。遂令 后之為詞者，不得不刻意求奇，以至每況愈下，蓋有由也。亦猶詩至杜陵，后來無 能為繼。而天地之奧，發(fā)泄既盡，古意亦從此漸微矣。

吳梅村詞，雖非專長，然其高處，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否則徒 為難得今宵是乍涼等語，乃又一馬浩瀾耳。

梅村如夢令云：〔誤信鵲聲枝上。幾度樓頭西望。薄倖不歸來，愁殺石城風浪。無 恙。無恙。牢記別時模樣。〕低回婉轉(zhuǎn)中有怨情，不當作綺語讀。次章云：〔小閣 焚香獨坐。摵摵紙窗風破。女伴有誰來，管領(lǐng)春愁一個。無那。無那。斜壓翠衾還 臥。〕此中亦見怨情，當與上章參看。

東坡詞豪宕感激，忠厚纏綿，后人學之，徒形粗魯。故東坡詞不能學，亦不必學。 惟梅村高者，有與老坡神億處，可作此翁后勁。如滿江紅諸闋，頗為暗合，松栝凌 寒，滿目山川，沽酒南徐三篇，尤見筆意。即閒情之作，如臨江仙《逢舊》結(jié)句云 ：〔姑蘇城外月黃昏，綠窗人去住，紅粉淚縱橫?！嘲G而超脫，直是坡仙化境。 迦陵學蘇、辛，畢竟不似。

賀新郎《病中有感》一篇，梅村絕筆也。悲感萬端，自怨自艾。千哉下讀其詞，思 其人，悲其遇。固與牧齋不同，亦與芝麓輩有別。

梁棠村詞尚秾艷，語必和平，自是福澤人聲口。然論詞未為高妙。

漁洋小令，能以風韻勝，仍是做七絕慣技耳。然自是大雅，但少沉郁頓挫之致。昔 人謂漁洋詞為詩掩抑，又過矣。

漁洋詞含蓄有味，但不能沉厚。蓋含蓄之意境淺，沉厚之根柢深也。彼力量薄者， 每以含蓄為深厚，遂自謂效法北宋，亦吾所不取。

漁洋偷聲木蘭花《春情寄白下故人》后半闋云：〔方山亭下江南路。畫槳凌波從此 去。十四樓空。萬葉千花淚眼中。〕凄麗而古雅，惜不多覯。又鳳凰臺上憶吹簫《 和漱玉作》云：〔鏡影圓冰，釵痕卻月，日光又上樓頭。正羅幃夢覺，紅褪緗鉤。 睡眼初潤未起，夢里事、尋憶難休。人不見，便須含淚，強對殘秋。悠悠。斷鴻南 去，便瀟湘千里，好為儂留。又斜陽聲遠，過盡西樓。顛倒相思難寫，空想斷、南 浦雙眸。傷心處、青山紅樹，萬點新愁?！乘忌钜饪?，幾欲駕易安上之。衍波集中 ，亦僅見此篇。

曹升六珂雪詞，在國初諸老中，最為大雅，才力不逮朱、陳，而取徑較正。國朝不 乏詞家，四庫獨收珂雪，良有以也。

升六詞，余最愛其?；ㄓ巍洞貉芬黄?。如云：〔一夜梅花，暗落西窗似雨。飄搖 去，試問逐風，歸倒何處?！秤衷疲骸矒頂嚓P(guān)山，知有離人獨苦。漫凝佇。聽寒城 、數(shù)聲譙鼓?！尘d雅幽細，斟酌于美成、梅溪、碧公、公謹，而出之者。

容若飲水詞，在國初亦推作手，較東白堂詞（佟世南撰）似更閑雅。然意境不深厚 ，措詞亦淺顯。余所賞者，惟臨江仙《寒柳》第一闋，及天仙子《淥水亭秋夜》、 酒泉子《謝卻荼蘼一篇》三篇耳，馀俱平衍。又菩薩蠻云：〔楊柳乍如絲。故園春 盡時。〕亦凄忱，亦閒麗，頗似飛卿語，惜通篇不稱。又太常引云：〔夢也不分明 。又何必催教夢醒。〕亦頗凄警，然意境已落第二乘。

錢湘瑟工為艷詞，造語尤妙。如憶少年云：〔小屏殘燭，小窗殘雨，小樓殘夢。銖 衣已煙散，只蘅蕪香重。〕秾麗語能入幽境，意味便永。然亦僅在皮毛上求深厚， 非吾所謂深厚也。

丁飛濤亦工為艷詞，較周冰持為和雅。然亦只是做得面子好，不足為詞壇重也。

毛會侯浣雪詞，刻翠裁紅，務(wù)求新穎，丁飛濤之流亞也，總不免染花間草堂陋習。

彭羨門詞，意境較厚。但不甚沉著，仍是力量未足。

羨門詞，長調(diào)、小令均有可觀，而小令為勝。憶王孫《寒食》、蘇幕遮《婁江寄家 信》等篇，頗得北宋人遺韻。

吳園次詞，調(diào)和音雅，情態(tài)亦濃，詞中小品也。竹垞謂其似陳西麓，亦漫為許與之 論。

園次小令，亦不能脫草堂窠臼，長調(diào)間作壯浪語。如滿江紅《醉吟》云：〔髀肉晚 銷燕市馬，鄉(xiāng)心秋冷揚州鶴?！秤衷疲骸埠Ｉ衔恼绿K玉局，人間游戲東方朔?！硤@ 次與迦陵結(jié)異姓昆季，似此亦頗類迦陵也。

西堂詞曲，擅名一時，然皆不見佳。力量既薄，意境亦淺。專恃一二聰明語，以為 新奇獨得之秘，不值有識者一笑。

西堂小令最不佳，除浣溪沙《清明悼亡》兩闋，及菩薩蠻《病中有感》第二闋外， 合者寥寥。長調(diào)稍可，壯語工于綺語也。

西堂菩薩蠻《丁巳九月病中有感》八章，源出溫、韋。身世興衰之感，略見于此， 而詞意不免淺顯。如〔負負欲何言。饑來難叩門?！秤郑矟庑懝巽?。排行無二 三?！秤郑矅@息返柴廬。當門立吏胥。〕又，〔白發(fā)影婆娑。秋風鬼病多?！秤?，〔何物返魂丹?？漳覠o一錢?！秤?，〔何處度馀年。除非離恨天?！车染洌?忠厚之旨。若暗含情事，而出以幽窈之思，渾雅之筆，便是飛卿復(fù)作。余惟愛其次 章云：〔六宮鬧掃芙蓉鏡。君王偶愛飛蓬鬢。殿腳惜空同。昭陽天幾重。江南春雨 晚。紅豆新歌滿。流落杜秋娘。琵琶憶上皇。〕讀之令人淚下。王漁洋題展成新樂 府云：〔南苑西風御水流。殿前無復(fù)按梁州。飄零法曲人間遍，誰付當年菊部頭。 〕又云：〔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輕。旗亭被酒何人識，射虎將軍右此平 ?！称淠陦刍阝至~云：〔曾經(jīng)天語憐才，如今老卻凌云手?！秤衷疲骸查L樂笙 簫，連昌花竹，可堪回首。〕皆當與此篇參看。吳園次太守跋其后云：〔阮生失路 ，澆淚無端，屈子問天，寄愁何處。水以不平而激，木因有郁而奇，情有所之，理 固然矣。吾友悔庵，文高于命，宦薄于名。艷曲三章，欲醉沉香之酒。奇才兩字， 不分歸院之燈。孤竹崖前，空隨射虎，百花洲上，徒共眠鷗。劉公干高臥清漳，王 仲宣哀吟荊楚，爰以沉郁之意，寫為秾麗之音。此病中八首所由作也。夫生而識字 ，即種愁根，長解言文，原非善氣。惺惺自合人奴，咄咄何堪令仆，吾儕若此，復(fù) 何怪耶。子善吹簫，請命小紅而按曲，我為拔劍，聊浮大白以倚聲?！晨芍^深得悔 庵心者。

西堂亦好為艷詞，多聰明纖巧語，殊乖大雅。〔不敢罵檀郎。喃喃咒杜康?！场残?擲竹夫人。無端一面瞋?！持?，皆足令人噴飯。

西堂好作聰明語，害人最深。小有才者，一索而得，終身隱入苦海矣。

顧華峰詞全以情勝，是高人一著處。至其用筆，亦甚圓朗。然不司沉郁之妙，終非 上乘。

華峰賀新郎〔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兩闋，只如家常說話，而痛快淋漓， 宛轉(zhuǎn)反覆，兩人心跡，一一如見。雖非正聲，亦千秋絕調(diào)也。詞云：〔季子平安否 。便歸來、生平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 杯酒。魑魅搏人應(yīng)見慣，料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 。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 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炒握略疲骸参乙?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夙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 、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已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 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 、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扯~純 以性情結(jié)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叮嚀告戒，無一字不從肺腑流出?？梢云砩?矣。

西河經(jīng)術(shù)湛深，而作詩卻能謹守唐賢繩墨，詞亦在五代、宋初之間。但造境未深， 運思多巧。境不深尚可，思多巧則有傷大雅矣。

西河相見歡云：〔愁思遠，拋金剪，唾殘絨。羞殺鴛鴦銜去一絲紅?！筹L蝶令《斗 草》云：〔藏得宜男，臨賽又疇躇。〕此類極有思致，雖未至于流蕩，總不免纖小 。

葉元禮詞，直是女兒聲口。知〔生小畫眉分細繭，近來綰髻學靈蛇。妝成不耐合歡 花?！秤?，〔蝶粉蜂黃拚付與，淺顰深笑總難知。教人何處懺情癡?！秤郑擦_裙 消息落花知?！秤郑睬宀ㄒ粯訙I痕深?！秤郑泊松蟹质窍嗨肌车染?。纖小柔 媚，皆無一毫丈夫氣，宜其夭亡也。

徐電發(fā)詞，當時盛負重名，至于流傳海外，可謂榮矣。其規(guī)模北宋，卻有似處，惟 氣格不高，祇堪作晏、歐流亞。至周、秦深處，尚未夢見。

電發(fā)鳳棲梧《春草》云：〔綠遍天涯無半縫。憐伊歲歲和愁種?！痴Z絕凄麗，然視 君復(fù)、圣俞兩詞，已下一格，去歐公少年游一篇，何可以道里計。

樊榭論詞云：〔獨有藕漁工小令，不教賀老占江南?！秤嘤^蓀友詞色澤有馀，措詞 亦閑雅，雖不能接武方回，固出電發(fā)之右。

嚴蓀友雙調(diào)望江南云：〔歌婉轉(zhuǎn)，風日渡江多。柳帶結(jié)煙留淺黛，桃花如夢送橫波 。一覺懶云窩。曾幾日、輕扇掩纖羅。白發(fā)黃金雙計拙，綠陰青子一春過。歸去意 如何?！城樵~雙絕，似此真有賀花意趣。

竹垞詞，疏中有密，獨出冠時，微少沉厚之意。其自題詞集云：〔不師秦七，不師 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撤蚯仄摺ⅫS九，豈可并稱。師玉田不師秦七，所以不 能深厚。不知秦七，亦何能知玉田，彼所知者，玉田之表耳。師玉田而不師其沉郁 ，是買櫝還珠也。

黃人謂夢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就形骸而論，竹垞似能兼之矣。然余則 云：夢窗疏處，高過玉田，而密處不及，與古人之言正相反，書之以俟識者。

竹垞長亭怨慢《雁》云：〔結(jié)多少、悲秋儔旅。特地年年，北風吹度。紫塞門孤， 金河月冷恨誰訴?；亟麂尽Ｒ仓粦?、江南住?！掣锌硎?，以凄切之情，發(fā)哀婉 之調(diào)，既悲涼，又忠厚。是竹垞直逼玉田之作，集中亦不多見。漁洋秋柳詩云：〔 相逢南雁皆愁侶，好語西烏莫夜飛?！惩税Ц?。一時和作，所以遠不逮者，不在 詞語之不工，在所感之不同耳。后人更欲妄為訾議，亦弗思甚矣。新城秋柳四章， 純是滄桑之感，國朝定鼎燕京，新城已十歲矣，相逢南雁，實有所指也。

竹垞江湖載酒集，灑落有致。茶煙閣體物集，組織甚工。蕃錦集，運用成語，別具 匠心，然皆無甚大過人處。惟靜志居琴趣一卷，盡掃陳言，獨出機杼。艷詞有此， 匪獨晏、歐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嘗夢見，真古今絕構(gòu)也。惜托體未為大 雅。

吾于竹垞，獨取其艷體，蓋論詞于兩宋之后，不容過刻，節(jié)取可也。竹垞靜志居琴 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后次序，略可意會，不必穿鑿求之。筆直垞摸魚 子云：〔粉墻青、虬檐百尺，一條天色催暮。洛妃偶值無人見，相送襪塵微步。教 且住。攜玉手、潛行莫惹冰苔仆。芳心暗訴。認香霧鬟邊，好風衣上，分付斷魂語 。雙棲燕，歲歲花時飛度。阿誰花底催去。十年鏡里樊川雪，空裊茶煙千縷。離夢 苦。渾不省、鎖香金篋歸何處。小池枯樹。算只有當時，一丸冷月，猶照夜深路。 〕情詞俱臻絕頂，擺脫綺羅香澤之態(tài)，獨饒仙艷，自非仙才不能。

董文友蘇幕遮諸篇，皆能曲折傳神，撲入深處，詞中之妖也。學詞者一入其門，念 頭差錯，終身不可語于大雅矣。同時如梅村、阮亭、迦陵、園次、蛟門、程村、西 堂、西銘、荔裳、顧庵輩，多心折蓉渡詞，每首下各綴以評語，亦不可解。

周冰持亦好作綺語，不過花影之流亞耳，尚不足為妖也。

彭駿孫見沈去矜、董文友詞，謂泥犁中皆若人，故無俗物。去矜亦花影之馀，冰持 之匹，不及文友之工。

國初詞家，斷以迦陵為巨擘，后人每好揚朱而抑陳，以為竹垞獨得南宋真脈。嗚呼 ，彼豈真知有南宋哉。庸耳俗目，不值一笑也。

迦陵詞氣魄絕大，骨力絕遒，填詞之富，古今無兩。只是一發(fā)無馀，不及稼軒之渾 厚沉郁。然在國初諸老中，不得不推為大手筆。

迦陵詞沉雄俊爽，論其氣魄，古今無敵手。若能加以渾厚沉郁，便可突過蘇、辛， 獨步千古。惜哉。

蹈揚湖海，一發(fā)無馀，是其年短處，然其長處亦在此。蓋偏至之詣，至于絕后空前 ，亦令人望而卻走。其年亦人杰矣哉。

迦陵詞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郁。不郁則不深，不深則不厚。發(fā)揚蹈厲，而無馀蘊 ，究屬粗才。

迦陵詞惟江南春《和倪云林原韻》一章，最為和厚，全集三十卷，僅見此篇。詞云 ：〔風光三月連櫻筍，美人躊躕白日靜。小屏空翠飐東風，不見其馀見衫影。無端 料峭春閨冷。忽憶青驄別鄉(xiāng)井。長將妾淚黦紅巾。愿作征夫車畔塵。人歸遲、春去 急。雨絲滿院流水涇。錦書道遠嗟奚及。坐守吳山一春碧。何日功成還馬邑。雙倚 琵琶花樹立。夕陽飛絮化為萍，攬之不得徒營營?！吃股钏己?，深得風人之旨。

其年詞極壯浪，所少者沉郁。余最愛其《月華清》后半闋云：〔如今光景難尋，似 晴絲偏脆，水煙終化。碧浪朱欄，愁殺隔江如畫。將半帙南國香詞，做一夕西窗閒 話。吟寫。被淚痕佔滿，銀箋桃帕?！沉芾祜w舞中，仍不失為雅正，于宋人中逼近 美成。

其年諸短調(diào)，波瀾壯闊，氣象萬千，是何神勇。如點絳唇云：〔悲風吼。臨洺驛口 。黃葉中原走?！匙硖皆疲骸补来\租。江樓醉呼。西風流落丹徒。想劉家寄奴 。〕好事近云：〔別來世事一番新，只吾徒猶昨。話到英雄失路，忽涼風索索?！?清平樂云：〔不見長洲苑里，年年落盡宮槐?！称綌⒅蟹鍘n忽起，力量最雄。板橋 、心馀輩，極力騰踔，終不能望其項背。

其年西江月云：〔神仙將相詎難為，萬事取之以氣?！称?，亦是快論、至論。大 言炎炎，我為起舞。

其年醉落魄《詠鷹》云：〔寒山幾堵。風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無今古。醉袒貂 裘，略記尋呼處。男兒身手和誰賭。老來猛氣還軒舉。人間多少閒狐兔。月黑沙黃 ，此際偏思汝?！陈暽銋?，較杜陵〔安得爾輩開其群，驅(qū)出六合梟鸞分〕之句， 更為激烈。

其年夜游宮《秋懷》四章，字字精悍。如云：〔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秤郑?〔無數(shù)蟲吟古磚縫。料今宵，靠屏風，無好夢。〕又，〔秋氣橫排萬馬。盡屯在、 長城墻下。每到三更素商瀉，濕龍樓，暈鴛機，迷爵瓦?！秤?，〔箭與饑鴟競快。 側(cè)秋腦、角鷹悉態(tài)?！秤?，〔一派明云薦爽。秋不住、碧空中響。〕正如干將出匣 ，寒光逼人。

其年感皇恩《曉涼雜憶》六章，皆追憶舊游之作，不言感慨，而感慨亦見。首章結(jié) 句云：〔三年渾一夢，揚州路?！乘恼陆Y(jié)句云：〔燕丹門下客，皆安在?！呈帐?一則大雅，一則沉雄。

其年滿江紅諸闋，縱筆所之，無不雄健。如《為陳九之子題扇》：〔生子何須李亞 子，少年當學王曇首。對君家兩世濕青衫，吾衰丑?！秤?，《謁程昆崙》〔上黨地 為天下脊，使君文在先秦上?！秤郑逗味嗣飨壬凵稀贰脖痪莆宜紡堊硬?，臨江 不見甘興霸。只春潮濺雪白人頭，堪悲吒?！持駡撘嘤小财蚴晨蠌膹堊硬?，舉杯但 屬甘興霸〕之句，氣概稍遜，精警則一。又，〔《邯鄲道上呂仙祠示曼殊》〔枕里 功名雞鹿塞，刀頭富貴麒麟冢?！诚略疲骸踩f事關(guān)河人欲老，一生花月情偏重。算 兩人今日到邯鄲，寧非夢?！秤?，《和韻》〔萬里秋從西極到，千年淚向南樓灑。 〕又，《贈園次》〔開口會能求相印，吾生詎向溝中死。終不然、鬻畚華山隊，尋 吾子?！秤?，《自封丘北岸渡河至汴梁》〔一派灰飛官渡火，五更霜灑中原血?！?又，〔閱盡江山真欲舞，算來人物誰堪罵?！场稏|南耕》下云：〔一朵菊花人優(yōu)枕 ，半庭豆葉秋除架?！秤郑端腿~桐初還東阿》〔風吼軍都山忽紫，雨收督亢天全 綠?！诚略疲骸步I(yè)云山通地肺，姑蘇煙水連天目?！炒祟惤詷O蒼涼，亦極雄麗， 真才人之筆。

迦陵汴京懷古十首，措語極健，可作史傳讀。板橋金陵十二闋，高者可稱后勁。心 馀則去此遠矣。

汴京諸作，論筆勢之森竦，自推官渡一篇，而樊樓一章，最見作意。后四語云：〔 風月不須愁變換，江山到處堪歌舞。恰西湖甲第又連天，申王府?！潮瘧嵵~，偏 出以熱鬧之筆，反言以譏這也。

其年秋曰經(jīng)信陵君祠一闋，后半云：〔今古事，堪悲托。身世恨，從牽惹。倘君而 尚在，定憐余也。我詎不如毛薛輩，君寧甘與原嘗嚴。嘆侯嬴，老淚苦無多，如鉛 瀉?！晨斠钥?，不嫌自負，如此吊古，可謂神交冥漠。

其年水調(diào)歌頭諸闋，英姿颯爽，行氣如虹，不及稼軒之神化，而老辣處時復(fù)過之， 真稼軒后勁也。

其年念奴嬌《游京口竹林寺》云：〔長江之上，看枝峰，蔓壑盡饒霸氣。獅子寄奴 生長處，一片雄山莽水。怪石崩云，亂岡淋雨，下有黿鼉睡。層層都挾，飛而食肉 之勢?！秤⑺級巡?，何其橫霸如此。

其年沁園春諸詞，亦甚雄偉，登尉繚臺一闋，尤為感慨沉至。

其年沁園春最佳者，如題徐渭文《鐘山梅花圖》后半云：〔如今潮打孤城，只商女 船頭月自明。嘆一夜啼烏，落花有恨，五陵石馬，流水無聲。尋去疑無，看來似夢 ，一幅生綃淚寫成。攜此卷、伴水天閒話，江海馀生。〕情詞兼勝，骨韻都高，幾 合蘇、辛、周、姜為一手。

其年賀新郎調(diào)，填至一百三十馀首之多，每章俱于蒼莽中見骨力。精悍之色，不可 逼視，第四韻尤能振拔。如〔北固外，晴江夜走。其上有秦時明月，簾以外秋星作 作?！辰允峭唤?，精神更覺百倍。

賀新郎如《席上呈芝麓先生》〔話到英雄方失志，老鶻飛來杰杰?！秤郑惨话胧?星明滅。歸去焚書應(yīng)學劍，愛風毛雨遍千山雪。益智粽，竟何益。〕筆勢亦如怒猊 俊鶻。

賀新郎有洞穿七札，筆力橫絕者，如：〔憶得危崖騰健鶻，咽秋燈、夜半歌山鬼。 風乍刮，鬢成猬?！秤?，〔此意僅佳那易遂，學龍吟、屈煞床頭鐵。風正吼，燭花 裂?！秤?，〔醉倚江樓成一笑，總輸他、●角東村子。牛背上，笛聲起?！秤?， 〔粗飯濁醪吾事畢，傍東籬、且了黃花債。今古恨，漫興慨?！秤?，〔博望野花紅 染血，訴行藏、風里休悲吒?？钟终?，昆陽瓦?！秤?，〔繡嶺宮前花似血，正秦川 、公子迷歸路。重酌灑，盡君語。〕此類皆得未曾有，真足驚習動魄。

其年贈何生鐵〔鐵小字阿黑，鎮(zhèn)江人，流寓泰州，精詩畫，工篆刻?！迟R新郎一篇 ，飛揚跋扈，不可羈縛。詞云：〔鐵汝前來者。曷不學、雀刀龍笛，騰空而化。底 事六州都鑄錯，辜負陰陽爐冶。氣上燭、斗牛分野。小字又聞呼阿黑，詎王家、處 仲卿其亞。休放誕，人笞罵。蕭疏粉墨營丘畫。更雕逸、漸臺威斗，鄴宮銅瓦。不 值一錢疇惜汝，醉倚江樓獨夜。月照到、寄奴山下。故國十年歸不得，舊田園、總 被寒潮打。思鄉(xiāng)淚，浩盈把?！骋晃稒M霸，亦足雄跨一時。

〔萬馬齊暗蒲牢吼〕，此迦陵題珂雪詞語，然直似先生自品其詞，吾恐升六尚謙讓 未遑也。其后疊云：〔耳熱杯闌無限感，目送塞鴻歸盡。又眼底群公袞袞。〕其年 胸中，不知吞幾許云夢。下云：〔作達放顛無不可，勸臨淄且傳當筵粉。城柝沸、 夜烏緊?！潮瘶O憤極，如聞其聲。

其年送王正子之襄陽賀新郎一闋，前疊云：〔立馬和君說，到襄陽、為余先問，隆 中諸葛。往日英雄潮打盡，怪煞怒濤崩雪。今古恨，總多于發(fā)。再問大堤諸女伴， 白銅鞮、可有閒風月。誰彈向、楚天瑟?！硟蓡柶娼^，可謂目無一世。

閒情之作，非其年所長，然振筆寫去，吐棄一切閨閫泛話，不求工而自工，才大者 固無所不可也。如桂殿秋云：〔凝情低詠年時句，人在東風二月初?！称兴_蠻《彈 琴》云：〔促柱鼓瀟湘。風吹羅帶長?！车麘倩ā洞僮吩疲骸勃q自眉峰煙不定。 避人奩內(nèi)添宮餅?！秤帧短鳌吩疲骸掺W絲扶定相思子。〕下云：〔對漾紅繩低復(fù) 起。明月光中，亂捲瀟湘水。匿笑佳人聲不止。檀奴小絆花陰里。〕又《圍爐》云 ：〔小院綠熊鋪褥厚。玉梅花下交三九?！诚略疲骸舱腥肜C屏閒寫久。斜送橫波， 郎莫衣單否。袖里任郎沾寶獸。雕龍手壓描鸞手。〕又《潛來》云：〔立久微聞輕 嘆息。春陰簾外天如墨?！硴Q巢鸞鳳云：〔飄盡楊花雨偏肥，摘來梅子春先瘦?！?石州慢《夏閨》云：〔起來慵繡，將泉戲瀉團荷，憐人葉嫩才如掌。珠滑不成圓， 卻添人間想?！除R天樂《紀夢》云：〔回腸千縷，總些個情懷，舊時言語。〕賀新 郎《和竹逸江村遇伎之作》云：〔我有紅綃無窮淚，彈與多情灼灼?；趧t悔、當初 輕諾。十載云英還未嫁，訴傷心、撥盡琵琶索?！乘拼私缘突匕г梗橹吕p綿。惟 云郎合巹詞，未免或問其年、竹垞，一時兩雄，不知置之宋人中，可匹誰氏。余曰 ：〔此不可相提并論也。陳、朱才力極富，求之宋名家亦不多覯，而論其所造，則 去宋賢甚選。宋賢得其正，陳、朱得其偏。宋賢得其精，陳、朱得其粗。自詞有陳 、朱，而古意全失矣?！?/p> ○讀書不可無識

近人懾于陳、朱之名，以為國朝冠冕。不知陳、朱不過偏至之詣，有志于古者，尚 宜取法乎上。烏絲載酒，聊存之以備一體可也。乃知讀書不可無才，尤不可無識。

善為詞者，貴久而愈新，不妨俟知音于千載后。陳、朱之詞，佳處一覽瞭然，不能 根柢于風騷，局面雖大，規(guī)模終隘也。

二李詞絕相類，大約皆規(guī)模南宋，羽翼竹垞者。符曾較雅正，而才氣則分虎為勝。

符曾詞，如好事近《秦淮燈船》云：〔五十五船舊事，聽白頭人語。〕高陽臺《過 拂水山莊感事》云：〔一笛東風，斜陽淡壓荒煙。〕踏莎行《金陵》云：〔游人休 吊六朝春，百年中有傷心處。〕勝國之感，妙于淡處描寫，情味最永。

分虎釣船笛云：〔曾去釣江湖，腥浪黏天無際。淺岸平沙自好，算無如鄉(xiāng)里。從今 只住鴨兒連，遠或泛苕水。三十六陂秋到，宿萬荷花里?！硠e有感喟，于朱希真五 篇外，自樹一幟。

萬紅友香膽詞，頗多別調(diào)，語欠雅馴，音律亦多不協(xié)處。與所著詞律，竟如出兩人 手。真不可解。